腥甜的气味在空中弥漫,刺激着我的每一个毛孔,这浓重的气味,好熟悉,却又几乎让我窒息。温热的液体在我身上缓缓流淌暖暖的黏黏的,耳边隆隆的雷声裹挟着震天的哭嚎越发得响亮。出了何事,能让这禁宫内满是哀嚎?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
鲜血横流,满室红光。
难怪这味道如此熟悉,又如此令我作呕。
我一向厌恶杀戮,尤其痛恨这腥臭的液体,玷污我洁净的青石砖和无暇的白玉栏,那种腥气,大雨再怎么冲刷,总会有一丝残留在砖缝和雕刻的刻痕中,让我难以安眠。
寻找那血流的源头,我的目光定格在景阳宫,皇后的寝宫。内庭的布置一如我当初入睡时那般,只是正堂的供桌上多了一个黑檀木的灵牌,八个烫金隶书:爱子慕容修之灵位。
我一时有些发怔,在脑中迅速搜寻着关于慕容修的记忆。还好,我还没有忘记。他是慕容达的嫡长子,大陈的皇太子,竟然,死了吗?
再看向宫中,一众黑甲兵士将内外院落重重包围,铺着金丝镶边的毛毯的地板上,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静静地躺着,眼神空洞,而她的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钢刀。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是皇后祁舒容。
一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扑在她身上,泣不成声,只是断断续续地叫着“母后”,该是她的女儿,好像叫慕容萱。
细细想来,我应该睡了八年,难道这短短的八年,大陈国运式微,今日就要亡国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去找我的主人慕容达,也不知此刻他是否还活着。
视野转向紫宸殿,若我所料不错,他应该是在这里,只要他还在永寂宫中,毕竟这里是历代皇帝起居理政之地。而我却是也在殿中看到了他。
不过,我看到的是他的尸体。他死了,一剑穿心,倒在御阶下。
上面龙座上,是一名女子。
即便过了十二年,即便她眼角已添了皱纹,即便她不再一身戎装,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眉眼间的淡淡愁绪,一如往昔。
景湮,十二年后,我再次看到了她,而她已成为了我的新主人我的第一个真正的女主人。
后来我知道,是景湮谋反了,而且成功了,杀了慕容达,入住了这永寂宫。
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主人的那个被她丢弃在宫中的女儿,也就是很快会成为我小主人的女孩儿,她在何处?我搜索遍了永寂宫的每一个角落,都未曾见到她的身影。她走了吗?思及此,不知为何我莫名有些失落。
然而短短的数日后我就再次看到了她。她有了新的面孔,和主人很像,也有了新的名字——沐安然。为何改了姓氏呢?后来听到主人的第一部诏书,我才明白,慕容止,原来是沐容止,沐家的后人。
命运啊,你是多么喜欢捉弄人!当初老主人的那道遗旨让沐家满门被灭,而今日坐在这永寂宫中的,却是沐家的儿媳。周,代替了陈。
而小主人此刻正跪在承烨宫中,这是主人的寝宫,也是当年靖岚王未出宫时的居所。
一张纸被扔在脚下,上面密密麻麻尽是蝇头小楷,看到边上的几个字,我明白了这是一纸檄文。
“解释。”我听见主人冷冷的声音。
“陛下,您起兵的当日臣就被关入了天牢,景家更是被满门抄斩,安然不做些什么,怕已是刀下亡魂了。臣怕死,这算不算理由?”
语气平淡,而那低垂的眼眸中却透着丝丝缕缕的恨意,让我吃惊。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女儿对生母生起恨意?
主人叹了口气,看着地上挺直的人影,终究未再多言,良久,挥了挥手,让小主人退下了。
小主人回到了昭纯殿,与承邺宫不过隔了几道宫墙,然而我知道,这两颗心隔的是十二年的光阴。
小主人按着主人的吩咐,日日问安,日日上朝。我竟不知道,八年的时间,她竟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童长成了玩弄权术的政客,官礼部侍郎,三品大员。少年英才啊!然而除却早朝,她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宫外度过的,她也厌倦这个地方吗?
如果她二人一直这样过活,我也许会再次睡去,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勾起了我继续看故事的欲望。
那是一个黄昏,从未涉足昭纯殿的主人出现在了这里。明黄的龙袍被落日的余晖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上面翻腾着巨龙,那是帝王身份的象征。一如惯常那般清冷,只是较往常更重的脚步声暴露了她的情绪。
我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怒气。
小主人是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她似乎很爱喝酒,可又从不再宫里喝。不过她酒品不错,此刻显然已经清醒了。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是你放走了邱梓珵!”主人开门见山,不赘一言。
“如果臣说是,陛下您会怎样?杀了臣?”小主人回答的干脆利索,却字字诛心。
我罕见地在主人脸上看到了不可遏制的愤怒,凤眸眦裂:“你知不知道邱梓珵是邱迟的女儿,是叛臣之后,是朕的敌人!你就这么喜欢和朕作对吗!”
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怒吼,让我都不由战栗。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违背帝王的下场,我见的太多了,可此刻仍觉得阴寒。而我却在小主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冷笑,很微弱,但却真实存在过。
“陛下,您已经灭了邱家满门,阿珵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对您能有什么威胁?您何必再起杀戮,徒增罪孽。”
我不明白小主人为何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激怒帝王。能在朝中周旋多年,我相信她不会不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是她笃定主人不会见责与她,还是她早已不在意生死!
而我这时也注意到,当初那个女孩儿眼中叫做恶的东西已经不从在了,如今与我“对视”的,是一双十分干净的眼睛,没有我想象中的阴谋算计,甚至连初见时的恨意也不曾显露。
这是一双可怕的眼睛,因为我无法透过它看出其主人的任何想法,是什么能让这个尚未及笄的孩子有着与之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如此成熟的目光?我莫名地好奇。
而主人是不会如我一般浮想联翩的,然而她也并未被再次激怒,甚至有了震惊之色:“你觉得,朕残忍?你恨朕?”
小主人只是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我清晰地看到主人脸上浮现出失落而哀戚的神情,但只是一闪而过,她又恢复了一贯的默然,丢下一句话:“下不为例。”就匆匆离去了。
我经历过数任帝王,对于不忠的子嗣,挥刀毫不手软。何曾见过主人一般登门兴师问罪而又不了了之?倒显得我残忍了。
小主人仍旧跪在殿内,目光呆滞,直到她的贴身侍卫木叶将她扶起,她的目光才重新汇聚。
“您不该这样说陛下的,她毕竟是您的母亲。”
“母亲吗,呵。”,小主人开口:“木叶,你不懂。她就是杀人的刽子手,景家百十口人命她都能弃如逦迤,我在她心中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不想她再造孽罢了。”
波澜不惊的话语,可我还是从那深潭似的眸中看到了泛起的微波。
有些东西,不是想抛下就能做到的。
主人身影渐渐远去,见到帝王宫人纷纷后退跪地行礼,她斜长的影子映在宫道上,显得格外颀长而又孤单,那一抹黄色几乎与夕阳融为一体,渐渐暗了颜色。
我没想到主人与小主人的第一次交锋竟以主人的落荒而逃告终,想她喋血沙场,叱咤朝堂,指点江山,何曾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只能选择离去?
不过主人还是扳回了一局。小主人因为她的鲁莽而遭到了惩戒,她被禁了足,不得踏出这永寂宫门,然而不是因为她的忤逆,而是杀机包围了永寂。
同样的黄昏,西风烈咧,残阳如血。我还没能在昭纯殿等到小主人的归来,就先迎来了一身锦衣的主人。
我想她那日的心情该是极好的,一向如冰霜一般的容颜也露出了水的温情。
自主人上次的铩羽而归已逾半月,我几乎以为她不会再涉足这里。帝王的至高无上的尊严是:不容许她低头的,而紫宸殿内日日燃到深夜的灯烛也昭示着主人宵衣旰食的辛劳。
新帝登基,政庶繁多自不必说,寻常帝王的御案上永远都摞着小山高的奏章,何况这江山还不太平——西南的邱迟和顾恩铭仍借着高原屏障负隅顽抗,企图重开慕容宗庙,亦或是同她景湮分一杯羹。她派了她的侄子景和去了西南,而大军已发数月,仍无任何战报传来。坐在宣政殿的龙椅上,群臣早朝时的山呼万岁响彻云霄,可我也看到了主人微微抖动的指尖,此刻这把椅子,她坐的并不安稳。
然而主人此刻舒展的眉眼明显昭示了她的好心情,至于原因,极有可能是因为西南传来了捷报,破敌,指日可待。
我看到主人在昭纯殿中缓缓地踱着步子,打量着这殿中的每一个角落,我一向觉得这昭纯殿的布置与这深宫格格不入,过于简约素净,任哪个来到这里的人能猜出这是一国公主的府第?
果然,我在主人脸上看到了失落和不满,日渐西沉,她的步子也愈加沉重而急促,睨了一眼天边的红霞,神色转为肃穆,疾步跨出了殿门。
雷霆乍惊宫车过,我看到主人换了一身黑色镶金长裙坐在马上,她身后是百名金戈铁甲的御林军,紧随着主人出了宫门。
马蹄扬起沙尘,那个黑影很快就缩小了,倏而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一个时辰后,我看到依旧满身酒气小主人出现在昭纯殿中,不过她是被主人拎回来的。
不愿被桎梏,我听到小主人不满地吼叫:“景湮,你用不着这么假仁假义,我讨厌你……”
也许人都是在酒后吐真言,小主人终于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可真话,往往是最伤人的。
我看到主人面上原本的愠色很快化作一丝悲凉的苦笑,一室寂静,只听院中的知了兀自知知地乱叫,一树碧无情。
满身是血的木叶被宫人抬回了昭纯殿,我也大致了解事情的始末,她们竟遇到了杀手。
主人以次为由将小主人禁了足,而小主人闻此也只是嘴角动了动,终无他话,坦然受了。
我其实很想在小主人脸上看到一些其他的表情,哪怕是窘迫,勃怒也好,可这个妙龄少女却始终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不喜不怒。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我的脑中忽的浮现出这句诗,那是我还只是太山脚下一抔黄土的时候,听到山中的一位隐者常常吟唱这句诗文。我不明白为何这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能给我这种如此异样的感觉,直到后来听到她与木叶的对话,我才知道,原来小主人是有病的,准确说她是中了毒,药石无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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