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阿姨,你不要三天两头地骂大街了。既然你说大黄偷吃了你家的鸡蛋,这些就还你。”
“不要,不要,我们家鸡蛋丢了事小,你这样气冲冲的,还以为我欺负小孩子哩。等你家大人回来再说。”
“你要不要?”
“不要。”
…… ……
啪,十个鸡蛋被摔到地上。转身走的瞬间,我的眼泪里浮着枝阿姨的满脸惊愕。
那时节,外公病重,父母接到电报赶回湘中老家。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发回电报说外公弥留之际,交代了一些事还需要处理一下,他们向段上续了假。高一的我带着初中和小学的两个弟弟,每每吃完邻居帮忙做好的晚饭,在屋里干什么都心神不宁。家里的大黄生了五只小狗,被父母临回老家前才从驻地附近的山地里找回来。产后的大黄一反常态,总是狂吠不止,也不管它这一窝孩子。门外,枝阿姨又在指桑骂槐叫喊她家的鸡蛋被缺少管教的疯狗偷吃了。
我从厨房拿了十个鸡蛋,站到了枝阿姨面前。
父母回来后,听说了我摔蛋的事。夜晚,他们郑重地叫住了正准备去上晚自习的我。“外公去世的时候,叮嘱了一圈子人和事,最后也说到了你,说你心重又好强,这两样碰到一起,难免做事极端。还希望日常能多一分内省,方能致和。”父亲顿了顿,又说:“外公病重你没能回去见上一面,你肯定十分伤心。但我和你妈都相信你能理解,一则学业耽误不得,二则家里这边弟弟们和大黄及小狗狗也需要有人照顾。可你对枝阿姨行为,终究还是不妥并不对的。希望你能向枝阿姨正式道个歉。”
我低着头,静默不语。
“枝阿姨也是不容易,你徐叔叔下工地,一去三两个月回不来。她就指望着每天蒸鸡蛋给孩子吃。这鸡下了蛋老丢,她能不急吗?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做人的基本啊。我陪你去。”母亲拍了拍我的手。
其实,打瞥见枝阿姨的满脸惊愕时,我就自责不已了。但要去认错,还需要勇气。
大弟从技校毕业回来上班,做了徐叔叔的徒弟,跟着修理段上的汽车机械。那年春节,浔阳大雪,我们姐弟三个按照老家习俗,给邻居们拜年。那时候,我瞒着父母参加招工考试,已上班五年了。再见到枝阿姨,她高兴地握着我的手,说:“你晓得吧,你放弃学业,偷偷去考招工,惹得你妈打了你一巴掌,后来还是我劝你妈想开点呢,从你摔鸡蛋又掉眼泪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能照顾好自己。”
“姐,小弟受伤了。”一天傍晚,大弟突然打电话给我。他们兄弟俩其时在贵州大山里修同一条铁路。邻标段的人误砍了苗寨的“神树”,引发大山里的三个标段沿线村寨村民的不满,一场毫无征兆的冲突在夜间突然发生了。一道影子射过来,小弟下意识地把他前面的同事推到在地,火铳的散弹于是穿过了他的手掌。一周后,小弟回来,左手中指短了一截,骨科专家说手掌心的一些软骨及神经末梢受损严重,无法复原了,“当时不要在那县医院耽搁,早点转过来看,或许还有希望。”小弟摇头,那夜一个多小时的对峙,被县政府工作人员劝阻停息,天亮后就是各方种种调查、取证,小弟被就近送到县医院也只能是清创消炎打了三天点滴。“你这肯定是工伤,前些天一个项目上的同志被门挤了手,都报了工伤,工会那边走保险给赔付了两千多块钱呢。”小弟听了同事建议,回来咨询有关事项,但连连碰壁,部门言语之间对“枪伤”支吾不清。末了,有人把小弟拽到一边说:“即便报工伤,也只能是最轻的十级。还不够你去找各类证明费事的。”父母一边安慰小弟不可急躁,一边斟酌着说:“工地起冲突的事情也是太突然,怪不得部门不好界定。报了工伤,就会影响到你们整个项目队年终奖励,那可是三百多号人的切身利益呢。毕竟你还年轻,虽说手受伤了,但还不至于影响工作和生活自理。老话也说,吃亏就是福。”小弟晃了晃手,说:“那就当我被大卡车的引擎盖又夹了一次吧。”母亲的眼泪瞬间就落下来。小弟五岁时跟着他们在工地生活,修配所自然就成为他玩耍的游乐园,一天,乒乓球掉进了进库检修的车里。小弟伸手去掏,手指被夹得流血不止,一片指甲盖也没了踪影。
大弟结婚,不拘俗礼,娘家婆家喜宴一起办。主婚人却把父母给忘了,一番敬茶、叩礼后,直接带着一对新人开始挨桌敬酒。从湘中老家赶来的亲戚看着父母,面面相觑。“没事,没事,我家从此添丁加口了,大喜呢。”“是哦,你们莫见怪,外面飘荡久了,城子里的一些老礼也就省了很多。”母亲别过头抬手抹去眼角的一滴泪,父亲手搭在她肩上,转身笑着打圆场。散席后,大弟和大弟媳给父母恭恭敬敬地敬茶,“爸妈,我们老领导也是首次当主婚人,他是真心为我们高兴,对您们怠慢了。却又得到了你们的包容,我们两个很是惭愧。”“你们有这个心就足矣。爸妈也只有一点要叮嘱,婚后一定要互敬互爱,宽以待人,睦邻友好。”母亲牵着大弟媳的手,笑吟吟地饮下一杯茶。当时,大弟媳的父亲有个一官半职在身,因为儿女婚事,他们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中,有一个话题始终是不变的:“我现在还记得,处里开职代会,你是工人代表,能干着呢。”母亲也总是微笑着说:“人干工作,只要出了力,单位总还是会把一些机会给他的。”
眨眼,到了2017年春节。大弟和小弟难得有一周假期,约了一起回来陪父母过年。上一次我们姐弟三团聚在父母身边是五年前。此番回浔,我发现母亲十分地依赖父亲。拍照,必牵手。晨练回来,父亲洗漱后,会帮母亲的牙刷点上牙膏。“买菜去吧,刚吃完饭少抽根烟啊。”“我马上就好。”凉台上,父亲应答着吐出一大口烟,走出来接过母亲拎着的购物袋,两个人默契地出了门。而母亲焦灼于父亲咳嗽着仍旧吸烟不止的抱怨也就在这样的相伴中瞬间弥散。母亲的微信圈十分强大,不仅仅只有老年之友。这让她无形之中接触到很多智力游戏,于是,喊着父亲一起解读难题成为他们新的一种生活方式,虽意见时有分歧,但多数时候父亲能得出正确的答案,这让母亲十分乐意地告诉我:“我发现你爸越老越聪明了。”“我看是你不想我抽烟,尽找些事让我分心。”父亲话音未落,屋子里已满是笑声。
年三十,聊起过往种种,我感慨万千:“《易经》说人生只做三件事:知道此生为何而来,是为目标;知道如何完成,是为方法;知道如何做得更好,是为改善。三件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
“愉悦地和自己相处,三件事就一气呵成了。”朴素的哲理往往就在陪伴父母的寻常时光里,被他们不经意地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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