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安西行八千里,有山若摩云之壁者,昆仑也。昆仑之阴,黄沙似海,莽莽连天,行人未有知其广者。逆沙而北者三日,遥望孤城巍然悬于尘雾,如黄云御于海上,飘飘乎若蜃市者,人云乃古之楼兰也。其城阙也,雕栏琼宇,金阶璧砌,制不逊于华夏。然梁栋栉比,未闻鸡犬之声,宫闱严森,不见执鞭之卫。四顾则唯猎风巡于丘墟之巷,砾石走于遗荒之庭,使征人睹之而涕下,行客临之而悲伤。
客有言曰,楼兰之荒,以其方百里而无滴水之源也者。予惑之,奈何万户之邑起于苦旱蛮荒之野?客不能答。予乃遍历西域诸国,访其年高有识者,择其详者而录之,故纂《楼兰国志》:
昔者,出玉门越朔漠,有大泽,其广三百余里,曰蒲昌海,环海皆芳甸,水草丰润。楼兰居泽畔,故西域之大邑也。时商贾往来西域者,多客楼兰以出其币帛,休其驼马。以是楼兰之市繁盛,彻宵灯集酒肆不息,而民亦富实。
商旅有过者,以金莺十对献楼兰王。其状也,通体明灿,不参杂彩;其鸣也,声若玉笛,绕梁不绝。拂羽则如静女飘翩,引吭而有鸾凤相和。
王爱甚,养之于百卉阆苑,食之以昆仑琼蕊,饮之以瀚海甘醴,而终日耽于群莺之嬉矣。左右之臣欲有求于王者,则万金购莺于异邦以进王,王必大喜,而其所求者无不允也。以是则宫府上下莫不御雏莺于万里,而觞群鸟若上宾。
莺固娇灵,然其所栖食者甚苛,若投之以稻粟麸糠,则其色黯淡,宿之于木栅鸡埘,则其声呕哑。其人有言曰,非葱岭修竹不能成其舍,非酿泉醇涌不得为其饮。故楼兰权贵之家,垦圃围苑,争寻滨海之沃野栽竹培花,以供群莺。然修竹琼蕊本生昆仑之阳,得河源之灌以茂硕,今移盐泽之畔,初虽可活,然经年则花萎叶枯,而其圃亦荒,荞麦蔓草曾不能生,以其所养甚精而其壤甚贫也。
故公卿贵戚每徙其园,而逐乡农于疏薄卤碱之地。郊野所产日稀,而楼兰之景日疲,农人饥而平蒲昌以为田。蒲昌水咸不得溉,民苦之。时有匠人旅楼兰,善筑坎井,掘地十五尺而甜水见,可溉期年。民奇之,皆迎之以重酬而求井。有豪卿而吝者,欲索井而不得,乃诉诸王,曰:“客中有猾匠,掘井一口而易帛百匹。井者,水也。焉有以杯水而讹钱千贯者乎?”王闻之怒,以为世之奸恶莫过于此,乃聚市之掘井人而斩之,并告民曰:“吾民之凋敝也,久矣。缘其根本,乃仗技敛财者之故也。今除此患,则民之复兴可期矣。”匠工惧,携妻子夜去国者逾千人。而农人欢,以为噬民血者始去,奔走扬冠而庆。然田荒不可复,泽涸无新源,民生之兴,盖虚妄矣。
后五年,楼兰奇旱,百川皆涸,蒲昌近竭。民乏饮,且无掘井之匠,饥渴而死者相叠,城中至黄金一两易水一杯。匈奴闻之,率控弦者数万袭楼兰,尽掠其珍,而屠其民。王无可用之兵,困于内苑,乃退左右,独对金莺而泣曰:“噫!楼兰之祸,实掘井者之患矣,其我罪乎?今我亡且亡矣,而奈汝何?”语罢,执刃自刎而死。
楼兰既灭,蒲昌没于沙海,其后商旅改天山之麓而行,乃不知有楼兰也。
注:本文系作者虚构,无任何史实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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