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到了事务所,K的办公室敞开着,里面有人正在等他。小莉告诉我这个人执意要等到K回来,只好任由他了。我看了看他。非常年轻,有一张漂亮的脸,在门边的待客红木茶几旁的沙发安静坐着,难以言说的美感,让人觉得他身上比周围具有更多的勒克斯。一个漂亮的、具有美感的年轻人确实奇怪,但事实如此。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小莉没有把他留在大厅,任由他在K的办公室逗留的原因。鉴于心情不是很好,也不是很愿意和陌生人交谈,我选择在大厅待着。
K比想象中的早回到事务所。他看我坐在大厅,一脸狐疑,向小莉问了几句。
“走吧,看看又有什么事。”K对我说。
当见到那个漂亮的青年时,K一瞬间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如果说是愕然,不如说是严肃。那种从玩世不恭的层积岩里迸发出的严肃。
“你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K警官。”青年说。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K慢慢走向低柜,拿出瓶酒,三个杯子。他给我们都盛满一杯。他让我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自己则坐回了老位置,而不是坐在陌生人附近。
“可不是呢。当时我才多大啊。十二岁还是十三岁?”
“不太愿意乖乖玩过家家的年龄。”K将酒放在嘴边,但最终还是选择放下。
“这可能出自天性。就像从那个时候你就开始给自己胃里灌酒,不停吸烟。不过我倒是理解。对有些人来说,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才是健康的。”
“你想在我们之间找到共情的地方吗?”
“我可不敢那么奢望。只是以叙叙旧作为故事开始的地方。”青年一点都不像他说得那么谦卑,他锐利的眼神直视着K,具有某种攻击性和挑衅的意味,“从什么地方开始呢?也许该从我被养父母收养开始——我看到你的讥笑了,K——你觉得我不配享有这份幸运?事实上我也讨厌这份运气,特别是在我走投无路下的运气,就好像被可怜一样,处在了祈求的卑贱位置。不过我还是不要说这些废话了,以免显得我在博取你的认同。——噢,你又笑了。收养我的这对夫妇原本有一个孩子,但在领养我的多年前就在车祸中死了。当时我又进了孤儿院。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总是对十几岁的孩子存在偏见,觉得我不能够适应所谓的成人世界,不能够自食其力。事实上我已经过得比大多数人的生活还好,只是不得不逃避某种具有猎狗嗅觉紧追不舍的恐惧。你知道我的意思,K。那是一段蒙羞和失败的日子,让人很不开心。广阔而丰富的世界几乎就要向我关上门了,它要把我囚禁在小小的吃喝拉撒里,陪着弱智儿在孤儿院装疯卖傻。不久,似乎社会上突然兴起了某种关爱活动,寻找心灵慰藉的人去监狱,去孤儿院,去养老院,这样的事某个周末都发生,原来可不曾有过。于是最终我被看上了。被命运同情了。我不想欠别人什么东西,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让养父母挺自豪的,尽力让他们快乐。我想,他们死了的孩子可能没有我百分之一的才智,也无法给予他的父母我所给予的。总之,那是我目前生活中最后一次绝境,以后事事顺心,却乏味。知道吗?我觉得人生应当是公平的。一个人不应该什么都独占,什么都享有。夜追逐着昼,昼追逐着夜,时间才完整。所以,当我陷入空虚的时候,就会想到被猎狗紧咬不放的日子,每天都在惊恐,在挣扎,在超越和对抗,在享受跑出极限的满足感。可是,猎狗呢?它放弃猎物了吗?打盹了吗?忘记自己的使命了吗?啊,我不知道。总之我所以说明这些,是出于另一种公平。这是我养父母教导的,我不想让他们失望。再说了,公平才能让游戏具有可行性,才能让参与双方沉浸其间。你说是吧,K。”
“我对你的心路历程可没有多大兴趣。”
“那过去呢?”
“它本来不存在了。现在你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些来了。”
“你应当多回味的。”
“我可没有恋尸癖。你的养父母虽然没有感化你,让你学会享受生活,但我想他们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是啊,他们的道德简直叫人啼笑皆非。一方面他们爱我,一方面又忍着伤心欲绝的心,说鼓励我寻找自己的亲父母。”
“你去找了吗?”
“这是蠢问题,K。你不应该提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这样很好。这样你的生父母就不必自责。”
“对了,我敬爱的老师T呢?我还想感谢他的呢,感谢他将你带到我的世界里。还是他还在哭泣,亦或愤怒,那是什么情绪呢?”
“是恶心。”K的脸颊在微微颤抖,嘴角因为脸部的抽搐微妙地扭曲,手臂和脖子的青筋暴露,毛发直立,一只极力克制的野兽般。
“这倒是不无可能。受到那样的刺激,呕吐,恶心,觉得自己无能,羞耻……还有什么?”
“够了!你不要谈论T了。你杀了他对吧?”
“你又提了蠢问题。”
“我会找到证据。”
“这不,游戏就是那么开始的。不过恕我直言,你可不是天才,你能找到吗?难道你忘了曾经的教训吗?到最后,你只能靠本能来追捕猎物了。呜……汪,就是这样,露出狗牙齿。”
“这点你倒是说对了。知道我是当初是怎么考入警局的吗?就是流着口水跑完了五公里。”
“啊,五公里。K,你太自谦了。你可是实实在在跑了一千公里,还是一万公里?我可被吓着了。真的,可真是被吓坏了。漫无目的,用最笨拙的方法,在一千万人中寻找一个人。我不知道这是狂妄还是勇气。面对这种疯狂,智力算什么。无孔不入的狗吠声——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起初是心惊肉跳,而后我学会了享受它——不,我说谎了,我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它,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后来渐渐的,我发现狗吠声消失了,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我真是好奇,是什么驯服了这种疯狂。不久前我知道了,但是我还是无法理解。不过我的目的也不是理解,而是弥补过去,试着真正享受一下狗吠声。”
“知道长久以来我从生活中学到的真正东西吗?就是对方是野兽,就用野兽的方式回敬他,如果对方是自以为是的天才,就用天才的方式回敬它。你现在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
“噢,那你需要琢磨了,你需要提防了,你仍然需要恐惧了。你需要学着怎么恐惧自己了。”
“以牙还牙?还真是低级的伎俩。可是我可没有在乎的东西。‘一无所有就是拥有一切’这可是T对我的教诲。可是你呢?啊,也许你也没有,要不然为什么不娶她呢?”
蓦然K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双臂所有的力气都下沉压在桌子上,咬着牙说:“你见过她了?”
“谁?”青年不为所动。
K重新坐了下去,陷入棋手似的沉思。
“你在思考?就像过去一样,压抑着情绪,想拨开迷雾?难道你没有汲取教训?电影里的真相从来都是静止的,它就在那里,原封不动,你只需要一锄头一铲子地挖掘就好了。可是现实就不同了,你每一下,真相就下沉,或是上浮。它是会变幻的,不总是躲躲藏藏,也许还会反击。等到它真正成型的时候,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它会主动呈现在你面前,轮廓分明,宣告着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存在的永劫。你应该多看看电影的,从中得到反思。至少多回味一下过去,当你把真相丢给T时,曾发生了什么呢?”
K突然大笑起来。“你一定很寂寞吧?”
“什么?”
“你对我说了那么多,从现在到过去,好像没有人能和你分享这些似的。所以你就像哈巴狗一样跑到我面前哀求,想让我和你玩个游戏。是什么让你觉得会得逞?”
“因为你不会高呼人性和公理。因为你曾用真相将T的理智粉碎得不堪入目。他甚至不能怪罪你,不能痛彻你。但我想,他内心的某个角落一定痛恨你,就像痛恨我一样。要是他知晓你和他抛弃了的女人在一起,你觉得他会怎么想?噢,你会让他无地自容,发现自己也是卑劣的一部分,还是……会看待你就像看待我一样,因为同一个女人,然后联想在一起,从胃部开始,涌起同样的恶心?”他顿了顿,“不过,现在你倒是不用担心这个了。”
扭曲的人性在房间里怵目惊心,我被震慑住了。我插不上话,也不知他们纠葛的起源,我也不想知道他们混沌一般的过去。我感到胸口透不过气来,渴望离开这个房间。
当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K抓住了我的手,他看了眼陌生青年,说:“应该离开的应该是不请自来的人,而不是你。”
“事实上我也说的差不多了。”陌生的青年起身道,“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被扔出窗外。”他将手伸向K,想要来个礼仪式的握手。K不理会他。于是他吹了个口哨让我们回味。
早点离开的想法让我浑身难受,坐立不安。
“你需要我对你说些什么吗?”K问我。
“不。留在你肚子里吧。我不想打包带回家。”我顿了顿,“准确来说是出租房。有些寒掺,但足够让我安心。”
“事实上我希望你能够知道。”
“你觉得这会让我好受?”
“你相信他的话吗?”
“相信?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这个平凡世界之外的东西我相信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里面多少有些罪恶。”
“多少?”
“多到我无法去谈论它。”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和我说呢?你要来个告解?”
“因为你已经知晓一部分了。”
“我可以选择忘记它。”
K盯着我。“也许他杀了T,或者宁。或者两个都是。”
我低下头,感觉头颅里是天旋地转的虫洞。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这对我来说是无法理解的。所有人都应该是老死的,要不是乳腺癌,要不是肺结核,有时间给我们做准备,去总结人生,而不是被谋杀。我无法理解这种事情。
“所以呢?”我问。
“难道不应该为死去的人做什么吗?”
“那为什么刚刚你什么也没做?”
“你想我用手掐死他吗?”
“至少可以交给警方。”
“他信誓旦旦来到这就是为了被我们制服,然后被绳之以法?”
“也许他并不聪明。”
“但是那天别墅区的监控录像数据丢失了。”
“却蠢到告诉我们——应该是告诉你,他就是为你而来的,这点我至少知道——告诉你‘我来了。’一种挑衅。为什么?”
“我想不透。”
“也许是报复。你不愿意承认?”
“这正是我打算告诉你的,但你拒绝了。”
“是啊,我拒绝了。”
“你现在想坐下来听吗?”
“不。我只想知道他会不会盯上我。他会吗?”
“我不知道。”
“真荒唐。明天也许我就会死。”
我把门甩得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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