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凭空从生活中消失,很快就人会注意到。怀着这想法,我惴惴不安。T的那枚戒指我一直放在裤兜里,没有取出来。也许我该尽早将所有的麻烦事解决。可是之后呢?
脑袋昏沉的早晨,K打来电话,邀请我去事务所。可是难得的假期日,我想无所事事,至少可以想想生活的这团乱麻。
“我感到很累。是什么事呢?”我试着拒绝他。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也许我们应该喝上几杯,为了T的事。事务所有些好酒。现在它们可算派上用场了。”
真是不可理喻的想法。“我不太喜欢喝酒,你是知道的。特别是这种事发生了。我头痛得厉害。也许昨夜着了风寒。”我说。
“你害怕T的事被发现?”
“又不是我杀了他。我能害怕什么?”我叫道。我感觉整个太阳穴都在撕裂。
“这可说不清。”K平静地说。
他的平静如常就像是对我的焦躁的嘲讽,我真是受够了。我想摆脱他,摆脱张照,摆脱T。让这一切见鬼去吧。
我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我不打算去你那喝酒。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你有事需要处理?你打算把戒指交给鱼筱?今天?”K穷追不舍。
他就是一个噩梦。
“不。别的事情。”我的口气冷漠得足以冻住话筒。
K没有回答,陷入一种拉长的“嗯”的鼻音的沉默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伤害到了他。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需要挂电话了。”我说。
“那为什么今天我们不去把戒指交给鱼筱呢?这种事尽早处理应该比较好吧?”K说。
最后我还是同意了先去事务所,然后再结伴K去找鱼筱。
我弄不清K对我的判断是否正确,也许只有去面对了才知道。如果事实如此的话,那么我的感觉会不会更糟呢?究竟我们向性欲添加了什么试剂才产生了现代爱情?有时候坐在工作台前,把发生的事情用新闻稿的方式表述出来,我弄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所有的事情总是一再的,一再的,永无休止的,重复和重复。它们出现,它们消失。只有我们在碎纸机中来回翻找什么。我们所谓的时间不过是残羹剩饭吗?或者——也许这是一种不错的体验——明天回忆起今天,我们可以对着残羹剩饭说,我们曾因为爱情坐在饭桌前。有过——如此而已。
事务所前台我闻到了一股拌料的味道。小莉是事务所唯一的员工,矮小,皮肤稍许黝黑,牙齿不齐,但脸庞具有玲珑可爱的特质。不过相比张照开始将她从别的公司抽调过来的时候,她胖了不少。她在这里待了几年,也许是因为工资不错,这里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只需要观察像我这种偶然来访的客人,见机行事。
“张先生在等你。”她笑着说。
她口中的张先生其实就是K。我现在明白为什么K会尴尬得便秘一样了。一个矮小肥胖的前台,最后都会成为一个穿着高跟鞋的矮小肥胖的行政吧。
她是那样设想未来的吗?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设想未来的吗?
不大的办公室按照K的喜好布置得和电影中的侦探社一样,幽暗而氤氲,百叶窗布满灰尘。K靠在沙发上,脚翘在桌面上,看着一本时尚杂志。我看到桌上放着还没有开封的酒,以及两个酒杯。我已经被这种颓废而沉溺的气氛拽住了,要不是我身上的兜里揣着那枚T的戒指,谁能说得准我是否真能意识到T死了呢?
我在角落的沙发坐了下来。
K将那包所剩不多的烟丢给我。
“你知道的,我是不抽烟。”我说。
“你只是这两年不抽。话说,不抽烟你是怎么写文章的。”他换了一个姿势,上半身倾斜得靠在桌子上。
我没理会他。
“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我说。
“什么叫正事?”
“T的事。”或者也可以说是T的戒指的事,但我没那么说。
“T还有什么事?”K压着嗓门说,他不信任门外的人,“他不在了。也就是说,所有的事情就和他无关了。这是属于另一些人的事了。”
我翻着一本园艺的书,一言不发。
“你好像有点失落?”K问。
“正常人遇到这些事都会感到失落,不安,或者其它什么的。你却不是。这才叫人奇怪。”
K看着我。“好吧。”他摊了摊手,“凌晨的时候张照打电话给我了。”
“他说什么了?”
“也许和你一样。被T的死搅得神经质。即使卧室和T躺着的地下室隔了几层,他仍然恐惧。最后他选择开车出门,在附近的一家酒店住下。他把T独自留在了别墅。生前如此,死后亦如此。”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有点气愤。
“你应该用成人的方式对待死亡。”
“就是开这些不知所谓的玩笑吗?这可一点算不上成熟。”
“等等,等等。”K打断我的话“我可没有说成熟,我说的是成人。这是两个不同的意思呢。”
“这又有什么差别呢?”我真是被他弄得即困惑又懊恼,“你也别和讨论这个了。太不合适了。你弄得一切就像——”我握紧右手,结实得砸向左手掌心,“就是这样。然后什么都没了。”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觉得应该是一段让人念念不忘的往事。”
我沉默了良久。
“那么你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我是说,T和你的关系,你们相识……”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和他认识那么久了,超过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互相认识的时间,并且彼此一直都维系着‘友谊’,一种特别的联系。但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一切意味什么。或者我应该用什么情绪去证明它存在过。T死了,也就是说,我的很多时间,某些经历,因为这个见证人的离开,再也不能提起了。就算我说出来,别人只是听众。他们没有参与其间,没有看到过真实的事件。而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那些本来的面貌,变得真实与否不重要了。它们成了添油加醋的故事。可能因为这样,当我需要另一个人来证实我的人生的时候,会陷入无人可以交谈的——可以把记忆继承到今天的交谈——绝境。为此我会孤独。某部分的人生就像被割除的器官。但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处置这种事情。如果我内心有什么反应的话,比如你期望的悲伤,还是什么的,我只能说,既然我无法确实发现它,那么就让它自然而然吧。对存在过,但已经不存在的,我没有足够的视力。”
“这是故作深沉,一套智力上的无穷无尽的游戏。”我不信任地说。
“可不是呢。”K不在乎地说,“所以,我会试图让自己向前走,也许我能看到现有世界的边缘。虽然大部分时间我都是酒醒后的头痛欲裂。”
“这是不正确的!”我吼道。
虽然我想反驳他,但我找不到突破口。K对我的态度也是吃了一惊,做了一个叫我冷静下来的手势,然后又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小莉推开了门,通报有人要见K。
K示意方便接见,但看到进来的访客后,我想他必定十分后悔。
女大学生就那么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笼子,当然还有那只K花了五十元的猫。
“这不是我的猫。”她说。
“怎么可能呢?我瞧不出它有什么不同。”K死皮赖脸的样子倒是很符合他的气质,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他。一个市井里的痞子。
“它是公猫。”女大学生明显很生气。
自然的,从照片上是分不出公猫母猫的。K不愿放弃,辩解着可能自己弄错了,毕竟它们太像了。
“不论怎么样,这不是我的猫。”她把笼子放在地上,犹豫了会儿,接着说,“你应该把钱还回给我。我只是一个学生。你不应该那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只是弄错了。”
“你得把钱还给我。”
“那这只猫呢?”
她没说什么,大概的意思是K得自己处理了。
她下定决心后说:“我还得回去上课。你把钱还我吧。”这里面多少有点哀求的意思,让人不免同情。起初我以为K只是打算戏弄她一下,但当他表示自己也在接待重要的客人时——意思是指我,我感觉K是在刻意刁难对方,并且连同我一起拖下水。也不知他发哪门子的神经,我暗自埋怨着。
这时女大学生开始打电话给谁。
我不安地看看K,凑上去前说:“你把钱还给人家得了。”
“不急。也许还有转圜余地。放心,她只是给什么同学打电话,需要一点支持。她慌得很呢。因为她弄不清面对的是一家公司还是一个人。多么有意思。你瞧,她在来回踱步,也许在考虑是否放弃。她不停地捋头发,一脸的气愤,这是做给我们看的。啧,还真是可怜,叫人疼惜。”
“你真是变态。把这破事了解了。我们还有正事呢。”我抱怨道。
“知道,知道。我正在做呢。”K做了一个鬼脸,我一点都没觉到滑稽,反而他那张丑脸因为做出一副怪像变得叫人发憷。
临了,女学生还是把处理纠纷的问题抛给了K。
“退一半的钱。毕竟我付出了时间和精力。而且,猫你也留着。我不收养猫。你要硬留下,我也是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反过来,要是你留着,你那只原先的猫——公猫还是母猫来着——算了,这不重要——等你原先那只猫回来了,它们还能成双成对呢。”K表示道。
但女学生坚持不需要这只猫,并且全款退还,要是不如此的话她准备打电话给相关监督部门。
K愣了愣,一脸尴尬瞧着我说:“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不通情理。”
“你认识鱼筱吗?”K突然向女学生问到。
“怎么?”她困惑地说。
“我记得她曾说过想养一只宠物。你先问问她是否愿意领养。这样我就然后给我电话吧。”
“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你打电话给她,肯定被拒绝。这种事情,只有当面才能沟通。见到猫了,谁知道会怎么样呢。你按我的意思来好吗?要是不成的话,到时我再将钱退给你就是了。”K解释道。
女学生想了想,同意后就离开了。
K打了一个响指,对我说:“瞧,这样我们就联系到鱼筱了。”
“你没有她联系方式?”我问道。
“我和她可不熟。再说了,我也不想回去翻T的裤兜。”K倒上酒,将我的那杯递给我,“这个女学生也不错。要是你在鱼筱那边失利的话,我们还有选择。”
“你对这事突然很热心。为什么?”
“及时行乐,及时行乐。孩子。”一饮而尽后,他又给自己斟满一杯,“要是T懂得这个道理的话,他就不会痴迷于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女孩了。他以为自己仍然很年轻,因为在年轻的时候他没有及时行乐。只有及时行乐后,年轻的岁月才不会像人的阑尾一样,成为一种多余的遗留物。它会让人发疯的。”
“而你却在我的私生活上找乐子。”
“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也许T是为了躲避你所谓的‘朋友’的关照,才深居简出,窝在学院里发霉。”
“哦。”他长叹了一声,“你这样的讥诮还真让我觉得做人失败,有点心寒。如果他最后的选择真的和我有半分关系,我想,我会内疚吧。再加上一丝的负罪感。”
接着我们便不再说什么了。K喝得很多,就像口渴难耐的人。我就那么干坐着,从房间的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观察着,那些细小的尘埃,那些光影里的秘密。时间乏味的叫人发指,T生前如此,T生后如此,他那种激烈的行动什么也没有改变。世间一切如常,除了K越来越混乱。这种混乱来源于,他的牙齿变成了獠牙,他的眼睛变成了探照灯,他的头发变成了鬃毛,他的沉默变成了凶恶的海峡。再一次,我渴望摆脱这一切。
电话机的铃声响了,一通由前台转接进来的电话。
“K吗?”——这次不是找张照的,是直截了当找K的,还真叫人惊奇。——“K,你在事务所吗?宁姐她发病了,已经……我发现的时候可能已经……她不在人世了。你快过来吧。K,你在不在?我等你过来。”
K喝得有些醉醺醺,他瞳孔放大,半张着嘴,有气无力地说:“好。”
接着又有电话进来,是张照。
“T不在地下室了。我找好了地方,准备接他过去,结果没有找到他。见鬼了,我有点六神无主。快点过来。”
“好。”K说。
我猛地站起来,脑袋一片空白,像世界末日,一件件事情用超自然的巧合聚集在一起,叫人头皮发麻。
K喘着气,想站起来,但手臂一直发抖,很不舒服的样子。我连忙过去帮忙,给他倒了一杯矿泉水。我想最好现在让他缓缓。十分钟之后,他爬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好。”
他拖着虚弱的步子进了盥洗室,洗了洗脸,又走到桌前,喝完我给他倒的那杯水。他恢复了不少气力。他两肩后压,深呼吸了一下,揉了揉太阳穴,对我说:“总得一件事一件事解决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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