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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少一天,少一个时辰,都不叫一辈子。”他扬着粉脸,画着红色眼影,那样娇憨又嗔怪地说出这句话。
“蝶衣,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他却一板一眼地回答。
此时,他不再叫小豆子,他也不再是师哥。
我想那个夜晚小豆子一定记得很清楚。师哥帮他却被师傅惩罚,半夜归来的师哥满身冰碴子,他冲上去抱住了师哥,那个夜晚他拥着他入睡。
那一天他对着五花十色的蝴蝶风筝发呆,师哥一声“快跑”将他拉回现实。他和小赖子逃离戏院,结果进入另一个戏院看见了那出霸王别姬。他看着霸王竟像是看见了师哥的前世今生,泪水喷涌而出,湿了小赖子的头。
他拉着小赖子回戏院。狡黠如小赖子,一语道破心事,他就是舍不得师哥。哪怕一天,一年。小赖子一颗颗地塞冰糖葫芦到嘴里,然后上吊自尽。他实现了一个愿望,而另一个,他想,他撑不到那一天了。一如看戏之时,他亦泪流满面一脸委屈,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角啊,这得挨多少打。
可是小豆子,却不想再离开。他穿上红衣,款款走到经理面前。
那出《思凡》,他唱了许多遍,“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很久之前师傅问他,尼姑是男是女,他答,是男儿郎。如今他依旧不识差别,且无法自视。师哥为保护他将烟斗塞入嘴,鲜血自嘴角留下,从此他却唱得顺畅无比。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是男儿郎,那是什么?
首次登台,小楼拿着一把宝剑打趣他,要是我得了这把剑,一定杀了刘邦,你就是正宫娘娘了。
我一定帮你得到这把剑。他未去妆的眼睛泛着亮光,欺身上前。
彼时的他,已不再是被人欺压嘲笑的小豆子,他轻声细语,姿容俊美,成了闻名的程蝶衣。
可是彼时的小楼,也已经有了心爱的女子。
那个打雷却未下雨的夜晚,他风尘仆仆拿到多年前那把剑,丢在小楼身上,你自己认认,他这样说。小楼却因成亲喜悦,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今后我们各唱各的。他脸色一冷。其实他应该想说,你忘了你的承诺吗?现在我才应该是你的正宫娘娘。
他从来柔弱,从来都在寻找避风的地方,因为他毫无安全感,仿佛下一秒就会像那些躺在小巷里,衣不蔽体而死去的无家可归的人。
他是戏子,所以他爱戏如痴。因此他多次出现皆带着一张粉脸和胭脂色口红。
身体和灵魂在抗拒中统一,而最后现实和幻境也交错。哪里关乎什么对错?
那样变换的时代里,哪有什么是评判对错的标准。
人人自危,饥寒交迫,每一天都活成了最后一天。人命如稻草,权贵登天。
谁人能决定出身?又如何看见未来的命运?谁忘了,那灰尘扬起的皇城,还养着一城愚昧的人。
他们亦知自己身为下九流的命运,无疑这样带着浓浓差距的名字早就昭示了他们的命运。他们被平民捧起,被权贵捧上天。可是这仅仅限于他们是角。
于是若是有一天,他族踏入我们的城池,他们也只能躲在房里抽抽大烟。
很早以前就有人说戏如人生,可终究不是人生。
他不疯魔不成活,看起来好像没有心智失去理智,却很勇敢,至少他没有在饥寒交迫受尽折磨的童年自尽。
并非他未感痛苦,而是他已入戏,那个世界只有乌江边英雄含恨的霸王,只有那个风华绝代的虞姬。
因此他不怕世俗的折磨,他崇拜、仰慕、一生深爱的,都是那个意气风发、为人刚正不阿的霸王。
霸王在戏中一遍遍重复,他虽然死去,却也永远不会变化。时代变迁那样快,人心变化亦始料不及,那些永恒的,永远都是静止的或者是不能改变的故事。
活在戏中,又有何不可?
蝶衣便可以从一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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