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初冬,上海的第一场雪,更确切地说是雨夹雪,在傍晚纷纷扬扬地飘落。
陈梦影趿拉着拖鞋,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柔软的雪花和雨滴在地面交汇。在一瞬间里,雪花化成水。
“安妮,你快出来看看,外面下雪了!”
正在咖啡馆休憩的赵安妮收到她的微信。
她从布帘子隔间里走出来,路过几张桌子,来到玻璃门前向外张望。
透过恍惚的街灯,她只看到稀疏的雨滴,在风里飘忽着落向地面。
迟疑了一下,她还是推开了大门。
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担心影响到旁人,她迎着冷风,只身来到了门外。
门外,雨水淅淅沥沥,咖啡馆的招牌被彩色的射灯投影在地上,彩色的光柱旋转着,雨水在光里飞溅出去。
赵安妮使劲地撑大眼睛,她那样子要是被路人看到,一定是吓人的。
她生怕错过了雪花的样貌、神韵,可终究一无所获。
她只好揉揉眼睛,转身进了门。
陈梦影在窗前一边赏着雪,一边等着赵安妮的回复。过了许久,她才收到赵安妮发来的一个表情,紧跟着又说居然什么都没看到。
同在上海甚至同在一个区的人,每个人看到的雪景都不尽相同。
陆芸站在卧室的窗前,看到了稍大颗粒的雪花,相反的是,雨倒显得星星点点的。她久久地站立窗前,望着飘舞着的雪花惆怅。
明天又是她去见赵安妮的日子,这一次,她们要商量沈承明和陆萍追思会的细节。
他们都才四十出头,按家族的风俗,还不到办追悼会的年龄,身后事办得都不张扬。
一前一后被送去了同一个殡仪馆,从同一个熔炉经过,被装在款式相当的骨灰盒里。
就连公墓的样式和位置也大同小异。
陆芸也没有去殡仪馆送他们,她如何受得了那种场面?那种据说空气里弥荡着亲人骨灰粉尘的地方。陆芸连想都不要想。
丈夫和姐姐的骨灰盒她也见没见过。
像她这么重视家具风格质地的人,到底也是没能为他们灵骨的最后归宿做点什么。
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说变就变,成了一捧灰?
她也没去过他们长眠的公墓。
那种萧条冷肃的地方,她娇小的身躯和灵魂怎么捱得了?
她在现实和幻想的世界里,交替地活着。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他们可能还活着。
但是很快,她又被眼前的现实摇醒。
他们是离开了。
一切像一场梦。
望着暮色渐至,南浦大桥上的灯光亮了,陆芸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五点多,陆芸早早地起了床。
她轻推开子敬的门,见他正蒙头睡着, 于是走到床边,把他的被子向下轻轻地拉扯了下,露出他的半张脸。
子敬沉沉地睡着,一对黑眼圈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昨晚,他又打游戏到后半夜。
床边电脑桌上的台灯还开着。他就这样开灯睡了一夜。他以往都没有开灯睡觉的习惯,一定是瞌睡地不行了才躺下。
陆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思忖着:“这孩子以前根本不玩游戏的。现在居然上了瘾!”
随后她轻轻地走出子敬的房间,向厨房走去。
在厨房临窗的水槽前,她呆呆地站立了几分钟。直到从半掩的窗户传来楼下保安指挥交通的声音,她才恍然惊醒,想起她是要为子敬做早饭的。
于是赶紧转身去开冰箱的门,冰箱里满满登登地摆放着各种食品,都是往常子敬爱吃的东西。
往常,家居日常的采购都是沈承明一肩挑,通常他下班早一些的时候就一个人去超市,大包小包的物品塞满后备箱才作罢回家。陆芸也喜欢挽着他逛超市。
陆芸个头娇小,轻轻盈盈地挽着高大英俊的沈承明,有时,她还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四十来岁的两个人那般恩爱默契的样子,不知羡煞无精打采闲逛的路人。
陆芸和子敬抱头痛哭后的第二天晚上,她挽着子敬纤细的胳膊去了超市,心里无限苍凉。每看到熟悉的商品,沈承明默契温存的模样都如在近旁。
她默默咬咬牙。眼角的泪水没有滑落。
为了子敬,她也要试着开始了。
豆浆机嗡嗡地运转起来,几分钟过后,一杯杂粮米汁煮好了。陆芸接了一杯放在一边晾着,等子敬起床的时候正好温热,就可以喝了。
她又烤了两片吐司出来,挑了一勺蜂蜜放在白色的陶瓷碟子里。
子敬前天晚上说最近有些便秘。她不确定吐司蘸着蜂蜜吃管不管用,还是试试吧。
陆芸的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米汁和略显单薄的吐司上,她总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子敬上学是需要营养的,要吃得饱一些才好。
她又细细地想了一下,并没什么头绪。索性就再打了两个鸡蛋,做了煎蛋。然后用心地,将两个煎蛋摆在一个有着细腻花边的浅盘中。
闹钟响了,子敬哈欠连天地起了床。刚一推开门,就看到扎着围裙的陆芸,正端着盘盘碟碟往餐桌那里走。惊讶地问她怎么起得这么早。
“早吗?”陆芸想也没想地反问,朝子敬和蔼地笑笑。
子敬跟着笑了,黑眼圈折成一条弧线。
“妈妈,你起那么早会不会累?”
“当然不会啊!为我宝贝儿子准备早餐,是幸福!”
幸福。子敬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谢谢妈妈!”子敬仍旧笑着,面不改色地说。
目送子敬出了门,家里又回归了冷清,陆芸寂寥地在原地转了转身,想着是不是再要做点什么家务冲淡这死寂的感觉。
门外传来姐夫家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随后是一串小跑的脚步声,电梯的电子人声提示着开门和关门。
听那熟悉的声音,应该是外甥女昕昕的脚步声,也不知她早饭吃过了没有。
姐姐去世后,她和哥哥扬扬的生活起居都交给保姆张姨照顾着,好在张姨待他们还算亲和。生活上倒不用她这个姨妈去惦念。
想到这个,陆芸觉得自责,在这以前,大家都在担心她寻死觅活的,竟没有谁去关照这几个孩子。自己这么大个人,居然都不如几个孩子坚强。
“哎,这三个可怜的正值好年华的孩子,两个没了妈,一个没了爸,一墙之隔,一年不到...”
想到这里,早晨的阳光被撕拉得越来越远,而内心的暗沉越来越强烈,陆芸深吸了一口气,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衣衫鞋履。
随着咚地一声门响,她赶紧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坐了两站路的地铁,又走了一段路,她来到洋楼的门前。
她仰起下巴,看了看当空的太阳,初冬的太阳愈发高远,光线也柔和了起来。她又吸了一口户外清冷的空气,整了整衬衫的领口,迈着细小的步子,走进了洋楼。
“准备好了?”
赵安妮看到陆芸今天的状态优于往常,心想,关于追思会的想法,她应该已经了然于胸了吧?
“差不多了。”陆芸的嘴角微微上扬,象征着微笑般地回答。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梧桐枯槁的黄叶,落在屋前红砖铺就的街面上,从屋前经过的人们,在叶子上踩出咔咔的声响。
对于叶子来说,这是它和枝干告别的仪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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