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开彼岸,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
摩柯迦叶是佛祖身边最无执着之念者。尔问为何?悉因至爱之形已灰飞烟灭,自然无所念。
曾经,摩柯迦叶未成佛之前只是一介凡人。经历四次轮回,得了金身。佛,佛,你如今佛经青灯在侧,真的比在尘世间快活吗?
他垂眸,只道:“阿弥陀佛,无喜亦无悲。”
第一世,秋叶满地,他在庙院前清扫,偶遇冥树下一只受了伤的小蜘蛛,上天有好生之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安放回树枝丫。
数十年后,他花甲之年,小蜘蛛修炼成一个小女孩,寺里的僧人都把她当做小师妹宠爱。他为她拟名“玄思”。佛光普照,清水涟涟,她伴着他笑着度过了最后的暮年时光。
直到昔日一同谈笑的师兄师姐都逝去,她的心也一点点破碎,怎奈生死簿无情,此为人世轮回,也只能默默等待。
第二世,玄思出落成一位闭月羞花的小美女,忍受着思念的煎熬,终于在重回寺里的那天,又遇见了那道风景。
一个小和尚在细心地清扫着落叶,面如满月,眼如青莲花,眉梢缀着几颗汗珠。她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那小和尚也恰好望见了她。她羞涩地还他一笑,他反而慌了神。
翌日,冥树已开满了冥花,花下,小和尚正在琅琅地诵读经书,忽而眼睛被一双纤手遮住。
“猜猜我是谁?”玄思故意装作沙哑的嗓音,看你个小和尚猜得出否。
“二师兄!”
“不对哦。”她摇了摇头,将手收得更紧了些。
“嗯……六师弟!”小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哄得一头雾水。
玄思见此,终于放过了他,好心地让他“重见天日”,也重见她。
那小和尚见黑瀑布似的头发不禁一惊,声音发颤,道:“你…你是何人?”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玄思,你救的那只小蜘蛛呀。”
他只得摇头……
没想到玄思立即泪眼朦胧,作哭状。小和尚哪里受得了这些,立刻改口称“记得记得”。她破涕为笑。
她非要在他头上插花,他坚决不许。她气道:“那我就不理你了!”
他怕出一身冷汗,愁眉苦脸地将冥花拿来,无奈道:“那好吧……”
他是不愿意失去她的。可是不知,那她便愿离开他了吗?
三五年的春花秋月暗消磨,她和他皆已十六七岁,方丈认为玄思心怀不轨,白白耽误了徒弟的修为。于是向佛祖表了此事,望佛助小和尚渡劫。
小和尚经常为玄思讲佛家故事,她专注地听,他入神的讲,只是讲着讲着,望着她如画的笑靥,本娴熟的剧情,他却常常忘了词……
那日红轮西坠,她正在听他讲经说法,冥花悄悄落在他肩上。她靠近他的脸庞,他的脸已经分不清是因为为夕阳所染还是为她所恸而变得通红,她的手还未来得及为他轻轻拂去落花。
忽然堂里的佛像闪出金光,她被佛光照得痛苦万分,他扑在她身上为她挡了佛祖的怒气,可从此方丈再不准许他与她见面,玄思也无法进入寺中。
于是她开始常常倚在庙后的冥树下,听着寺中的一切言语,寻觅他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声音,她将这当作最大的乐事。
他再也不为他人诵读经书,默默于心中思念她,可每每想起玄思,他的心头便会绞痛万分,叹叹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问方丈:“师父,生灵既得修为,为何还要渡劫?”
方丈答道:“此为考验。好比出家之人总会遇爱恨别离事,妖魔鬼怪总会遇到雷劫磨难。”
“何为雷劫?”小和尚想起玄思尚未经受雷劫,便揪起心来。
方丈笑而不答,在他头上敲了几下木鱼,转身离去。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几层雷电劈下,都差点击中玄思。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从未害过一人,沐浴着佛光修炼成人形,食素斋,行善事,却还要经此夺命难。
一道闪电劈来,正中她的小腿,她跑不掉了,鲜血直流,生命的最后她只想再见小和尚一面。
而他见今日天气异常,不知玄思怎样,总是忐忑不安。他捻着经书,暗想:这,便是师父所说的爱别离吧。于是纵身一跃,他毫无后顾之忧地翻墙出了寺院,来冥树林中寻她。
只见前方光亮一片,雷不劈冥树,瞄准一袭蓝裙处处相逼,他便知她在劫难逃了。他眼睁睁地望着苍天要她的薄命,那光下来,他飞奔前去,将生死抛之脑后。
又一道光劈来,她双眼一闭,大喊一声:“迦叶”
他在的,就在她面前,只是强光闪烁的一瞬间,他再度挡在了她身前。
万蚁噬咬般麻痛,一条电龙穿透他整个身体,他艰难地留下一抹苦笑:还好,她生命无恙。
只是,她此时泪水夺眶而出的样子,好不想看到……
他再也看不到了,她的哭泣,她的笑貌。一阵疲倦袭来,他眼前漆黑,倒了下去。她强撑着站起,扶住了他毫无生气的躯壳。
雷公电母见有痴人替她挡了雷劫,长叹一声离去。后来,阴云散开,月华似练,却流不到小和尚的焦化的身躯上。
她捧着他的冰冷尸体痛哭,恨为何死的不是她?这是他第二次救自己,无论等几百年,她定要把命还了他去。
在他死后,寺中神佛感动于他的执念,对她撤去印光,许她平安。她抱着他的尸首回了庙中,后来,她思念到不能自已的时候,便在寺院种满了冥花。花儿随风招摇,开满了情殇。
第三世,他是一代名僧。仍是天生容貌端正,面如满月,眼如青莲花,其身光净如明镜。前两世,他未能开悟。今世,他修无执着行。
她仍是伤心过度,在冥树下倒去沉睡了整整七年,终于有一日,被熟悉的诵经声唤醒。
她姗姗来迟,回风吹拂着,两泪生花。他远望着冥花掩映的她,心儿被牵动,那是未断的情根。
她为他讲述前世种种,他低头不敢凝视她的双目,只是为她开谕,劝眼前的女施主放下前尘过往,解脱自己也解脱前世的爱人。
她苦涩一笑,驳道:“那,圣僧可放得下?”
“阿弥陀佛。”他徐徐起身,缓缓离开树下,从未回首。
她拾起他忘下的经书,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在视线里。
后来,困惑随着日子的积累愈发浓厚,似阿鼻的魔爪伸入他的心房,撩拨着他颤动的心脏。他再也无法心如止水,便推了所有法会,闭门思过,可她的音容却始终萦绕在脑海。
过往种种,似乎是他亲身经历过之事。他方懂,不是自己无所牵挂,而是未遇到劫难。
终于室门被他自内打开,出了关。
他解了袈裟,含泪挥别了寺庙,挽起她的手,踏入红尘,送了她一个家。
时光轮转,她妖怪的身份暴露,捉妖师置下天罗地网,要降尽万千妖鬼。
他被世人骂作“淫僧”“妖僧”,人人喊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早已参破,只一笑而过,因为身边还有她。
她不忍心伤害凡人,宁死不愿施用法术。他带她逃到天涯海角,却难逃一死。
他和她执手,坠入万丈深渊。
墨色深潭,吞噬了她和他的身躯。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做了一场大梦,终于醒了过来。
身边却无她。
佛祖告诉他,他有他的使命,怎能贪恋儿女情长,弃众生不顾?
他歇斯底里地诘问为何只救他一人。
他泪如雨下,他声音嘶哑痛彻心扉,难道佛祖普度众生却不渡苦命的她,只因她是妖吗?
前生的缘分飘荡过他眼前,他忆起两场大梦,目光呆滞,怅然失措。
佛祖闭目不语。
情深不寿,佛祖未告知他的是,渡他的不是佛啊,是她。
玄思死前将内丹送与了他,一命换一命,自己却灰飞烟灭,永堕轮回。
他跪在佛祖面前,无声地忏悔自己的罪过。默默将手贴在眼前,俯身蜷缩成一团。没有了她,再也没人心疼他。他沉吟许久,静默许久。
那天黄昏,他忽的哈哈大笑,疯癫离去。剃度出家,为僧一世,换得罗汉真身。
寺院冥花凋零殆尽,如血的颜色流失,三生执念至此终了断。
风儿犹在轻刮,只是四下她再也不会在风中对他笑了,再也不会有他敲着木鱼诵着经给她听。
他将红尘世间看得更加清楚,更加放得下。这世间再无她,他便从此无劫无难。
只是,若当真重来一次,他是否还会无牵无挂?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