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月亮与六便士》:与天才有关的三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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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与情绪上的事可以先搁一边,离不离婚可以从长计议,伤痛可以慢慢疗愈——也只能慢慢疗愈,摆在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眼前最紧迫的是:她应该如何活下去。
思特里克兰德以前虽然挣得不少,可为了家庭体面,为了必要的社交,为了儿女的教育,还以为日子会越来越红火,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花钱挺大方,存在手里的钱不多时就会花光,她不得不想法子赶紧挣钱。
每次读这本书读到这里,我都得咽一口冷冰冰的口水,吭吭两声,提醒自己不要太入戏。毕竟也经历过那样的困境:没有工作,背负欠债,孩子的生活费、学费,一家人每天的饭钱,每个月的水电气、物管费……完全不知从何处筹措;更恐惧的是,不知道有没有走出困境的那一天——即使今天已衣食无忧,那段生活的阴影烙在了某处,无法彻底抹去。偶尔的梦境里,仍在四处找工作,仍在为突然到来的客人加一个菜焦心;仍在为拿不出二十元钱换双鞋,对着破旧的鞋发愁;一次次为交某一笔费用,拉开抽屉,却只从深处掏出两枚硬币……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有过这样焦虑怀梦境吗?
即使放在现在,一位做了十几年全职太太的女人,要立刻找到一份养活自己与孩子的工作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在那个年代,女人能参与的工作本来就少,女人工作也意味着自降身份。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虽然虚荣,虽然以外出工作为耻,看清状况后却非常务实。虽然做了十七年全职太太,却不妨碍她迅速成为了一名职业女性。
她仔细盘算,认定唯一可利用的资源就是她认识的作家们。作家们的需求就是她生活费的来源。
她快速将痛苦抛置一边,全身心投入到速记与打字的学习中——
写到此处,不禁想到前段时间热点甚高的一个新闻。某高速路收费站被取消,收费姐大闹:我以后怎么办?我只会收费,什么也不会干,我已经36岁了,什么也学不会了……
二十世纪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可比这位二十一世纪的收费姐厉害多了。
思特里克兰兰德太大把舒适的住房出租,卖掉家俱,另找两间小房,一间居住,一间成立了一家打字室。
她少女时代被父亲富养着,结婚后做中产家庭的全职太太,并没有被养出一副缺钙的骨头,她懂世情,有决断力,吃得苦,有行动力,这样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即使虚荣、爱面子,假风雅,我还是禁不住要欣赏她。
她以前请作家们吃了那么多顿饭,没有功利目的,只是为了玩高雅,没想到现在有了切实的回报。他们同情她的遭遇,纷纷照顾她的生意。
后来怎么样呢?
五年后,打字室变成了一家事务所,她雇佣了四名年轻女孩儿为她打稿,自己只负责较对。她的事业一派兴旺。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财源广进,得益于她的职业精神,总是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博得了顾客的称赞,赢得了更多的客源:
她想尽办法把稿件打得非常讲究,很多地方使用蓝色和红色的字带,打好的稿件用各种浅颜色的粗纸装订起来,乍一看仿佛是带波纹的绸子。她给人打的稿件以整齐精确闻名,生意很能赚钱。
她重新有了舒适住处,儿子进了剑桥大学,女儿步入社交界很受欢迎……生活重新恢复旧有样貌——除了那个跑掉的丈夫。
每每读到这些段落,我总是长舒一口气,只想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鼓掌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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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能释放出我们的精华。”逆境中的奋斗,总能展现出被埋藏的潜力与美好。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投身学习,安居陋室一心创业,不示弱不叫苦不气馁不抱怨,埋首打字室敲击一个一个字母时,当是她一生中最美丽最高大的形象。
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却并不以为“工作着是美丽的。”时代、环境、所受教育,及自我认知,还有她的虚荣心及所谓的高贵身份,使她认定职业妇女地位低下。儿子作了神父,女儿嫁给炮兵少校,她便觉得功德圆满,自己再自食其力是非常不光彩的事,于是转让事务所,安心做优雅的贵夫人去了——
“同任何一个正派女人一样,她真切地相信只有依靠别人养活自己才是正当的行为。”
对毛姆的这一波冷嘲,我赞同。
本可以借此变得更强大,更独立,成为新人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或者彻底褪去“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这个标签,做回自己的这个女人,不仅止步向前,甚至退到旧有的壳中,就像即将化茧为蝶的蝶,不是鼓翅而出,而是缩回那个已破烂的茧中——
再精明再能干的女性,如果没有精神上的自觉成长,永远不可能真正地成长起来。即使物质上自给自足,自我永远孱弱,永远渴望依附于社会的评价,他人的认同,公共的标准,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拥有真正的自己。
这么一想,即使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继续把事业做大,如果无精神的蜕变,她仍是那个以在客厅招待小说家艺术家为荣的女主人,只不过会把小客厅改成大客厅,将客厅中来往的二流艺术家变为一流艺术家而已。
所以,在思特里克兰德被公认为当代伟大的天才画家后,思特里克兰太太的种种虚荣而可笑的表现也就不足为奇了。随着丈夫名声鹊起,她早已将自己从弃妇的角色中拔了出来,“我恨他”“永远不会原谅他”的情绪只当根本没存在过;在人前,她已温柔地称那个混蛋称为“我亲爱的查理”,而她则自称“一个伟大天才的未亡人”……
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高贵,的确不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骨头,而只是她精美的化妆品啊。
说到这里,想起福楼拜曾说“我就是包法利夫人”,毛姆或许不会说自己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但是作为读者,我却常常惶恐:我有可能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呢——她所谓的爱艺术、爱面子,虚荣,自以为是……哪一点儿自己没有呢?看她脸上斑斑点点,摸摸自己的脸也是麻子粒粒分明……
虽追求世俗安稳乃是人之共同愿望,但这并不意味着要以精神孱弱来换取。
强健精神,当是人人不可或缺的一生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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