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睛踩着饭点来了。
大肚子媳妇包的饺子，他很不客气地吃了两大碗。
大眼睛，50多岁，长得高高大大，面容黝黑。在镇里电管站工作，听说最近站长退休，他当上了站长。
大眼睛很有两把刷子，群众工作最为拿手。
老百姓有事找到他，他一会儿红着脸骂，一会儿咧着嘴逗，一会儿好声好气地劝。
无论对方是哭着来的、怒着来的，还是皮笑肉不笑找茬来的，他都能轻松化解。
相比成天酗酒、少言寡语的大肚子，他确实厉害。
但大肚子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他从不说三道四。一是一，二是二，遇上不讲理的，要么忍着，要么比谁都横。
最要紧的是，能管住老婆。
能管住老婆的男人，少。
能管住没有多少文化、天生爱八卦的女人的男人，更少。
大肚子在家里享有绝对的权威，地可以不上，衣服可以不洗，饭可以不做。
管住老婆、孩子，他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继续说大眼睛。
大眼睛这次来，是说产业的事。
天气转暖，每个村都在谋划产业，作为我们两个村的大村长，他对这件事十分重视。
大眼睛说，我的意见是盖大棚，今年上级要求必须有实体产业，我看大棚挺好。
我说，盖了承包给谁？
大眼睛说，这个你不用管，没人承包，我来找人承包。
我说，别再像之前一样，到时候找到你了，你说，我许诺过的事多了，没办成的也多了，自己想办法。
大眼睛说，这个你放心，产业是正事，绝对不会。
我说，地呢？
大眼睛说，到河沟里，地平，还有水。
我说，村里老百姓不一定同意占人家的地。
大眼睛说，工作我去做，你们定了项目就行，下午到别的村考察考察，看看一个棚投资多少钱，租金多少，收益如何。
我说，我同意，不知大肚子意下如何。
大眼睛说，工作我来做。
村里搞产业不是件容易的事。
去年，有几个村建了大棚，没人承包，最后只能干部自己去干。
这中间有一个思维问题。
老百姓到别人大棚里一天挣80元，旱涝保收，为啥非要花钱投资？赔了怎么办？
外人看来，老百姓短视。
其实这是一个正常人最理智的想法。
我劝过乡里的小公务员辞职，别干了，和我一起搞传销，挣大钱，开宝马。
小公务员不辞，说，风险太大，一个月三四千挺好。
这也是最理智的想法。
那给与奖励呢？
前10个过来承包大棚的，除了国家扶贫奖励，村里再给每人奖励500元药剂费，怎么样？
会更糟。
一些人会为了得到500元假意承包，然后把大棚撂荒在地里。
到时候找村委要奖励。
村长怎么办？说，不行！你没种，不能领取奖励！
那人就会说，今年第一次承包，没经验，错过了时令，但答应的奖励必须给。
偷奸耍滑占便宜是底层民众的生存之道。
大棚项目到底怎么样？
F村的村长叫老大，和我关系不错，他们村大棚最多。
种什么？西红柿、豆角、尖椒。
村里有五个种植合作社，最先干的那个人发了财，是名副其实的土豪。
土豪上过电视台，还上过一个领导写的书，那本书定价45元，书上除了他，其余的都是历史名人、烈士。
干得最大的那个人，有200亩菜地，在县城买了楼，小区属于中等水平，但是有一栋楼里，整个单元都是他们家的。
他儿子初中毕业就跟着他种菜，抽烟、喝酒、打麻将，猪头肉不切，抱起来啃。
农忙时，父子俩穿得像要饭的，开着没有牌照的破三轮车，在村里呼啸而过。
农闲时，俩人根本不露面，偶尔他儿子开着大奔回村里办个事，给村长丢下一条中华。
村长老大没吃过苦，也没挣大钱的欲望，工资勉强够养家，人缘也好，挺知足。
可老大媳妇不乐意。
别人家都开奔驰了，你买个不知道倒了几手的破面包车，还穷乐呵。
不嫌丑。
种菜！
老大说，村委事多，走不开。
老大媳妇说，大家要脱贫，小家也得致富！
给他下了任务，每天到地里干2个小时活，中午负责给全家人做午饭。
去年行情不好，西红柿价格大跌。
有一天，F村上过书的那个土豪来到我们村，说县里给带动贫困户致富的合作社发补助，村里有十几个人在他地里上工，需要复印身份证。
我问他，今年挣了多少钱？
土豪说，挣个屁，赔了个底朝天！
土豪媳妇说，连工资都发不起了，今年是从银行把存款提出来，给工人发的工资。
我不信。
去年回家前一天，老大请我喝酒。
席间，我问老大，说句实话，今年赔了没有？
老大说，挣是真没挣，赔也真没赔。
怎么说？
正常年份，西红柿一斤一块五就挣钱。2019年，最高价格八毛一斤。不挣钱。
赔了吗？
没有，西红柿亩产两万斤，再不济也比种玉米挣钱。
而且西红柿不缠手，从种到收，三四个月。
还不耽误种玉米。
老大的牛逼之处在于模式玩得好。
你们不是都愿意种大棚吗？
村里有产业扶贫资金，建大棚！
一口气建了50多个。
怎么建？
村委负责买棚架、棚膜。
谁愿意干，自己到村委报名登记，自己找车找人到自己地里建大棚，想建多大建多大。
建的不好，塌了。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和村委没关系。
这样就省去了建大棚的人工费、运输费，剩下来的钱还能多建几个大棚。
大棚建好了，使用权归个人，所有权归集体。
承包户每年按照建材费用的10%给村委交承包费。
2018年，菜价大涨，连续好几天，一斤西红柿卖到了两块八毛钱。
很多人发了财。
下午，我开车带大肚子去了F村，见了见老大。
村里要建大棚种菜，没有经验，蔬菜患了病害怎么办？
老大说，这个不用担心，农业局每年都要派技术员到村里卖药。
什么时间容易患什么病，需要打什么药，技术员都知道。
技术员一个星期来一次，带什么药，咱就打什么药，药到位了，菜就不会发病。
种菜这个事，必须亲自去操作一遍。
单纯听老师讲，不顶用，学完就忘了。
干一遍，啥都懂了。
我对大肚子说，F村的模式好吧？
大肚子说，好。
我说，这个模式别的村学不来。
大肚子说，是。
为啥？
和村风民风有关。
F村收秋的时候，谁家农具、粮食扔路边上都没人捡，放别的村，能做到吗？
建大棚的时候，所有的材料都放在路边，不需要人看守，没人偷。
交承包费的时候，所有人都自觉上交，没有一个赖账的。
村里评低保，没有一个老百姓写申请，村委定出名单，没有一个人说不公平。
换个村，能做到吗？
F村村风好，人性好，村民挣钱踏实。
村民越有钱，计较得就越少。
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良性循环。
我说，我没有别的想法，就三点——党建工作、村容村貌、产业发展，挑一样做出个亮点来。
大肚子不说话了。
我带着大肚子又去了G村，村长叫黑狗，也是种大棚的。
大肚子问，种大棚怎么样？
黑狗说，可不要种那个，去年我赔了14万！
种的什么？
黑皮鸡枞。
那种菜呢？
菜也不行！去年3毛钱都没人要。
大棚菜怎么样？
如果集体雇人干，不挣钱。2018年行情那么好，G村刨除成本才挣了4万元。
搞产业，只能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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