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读《指南录后序》，对文天祥一直是标签式的记忆，“爱国诗人”，“民族主义英雄”。《过零丁洋》、《正气歌》从小就和文天祥打包被输入记忆。但这一次阅读让我有了不一样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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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宝佑四年丙辰科状元，20岁的青年意气风发、壮怀激烈，人生的无数可能，那些所有美好的形容词都可加诸其身，若是在太平盛世文天祥简直就是世人所艳羡的人生大赢家，只可惜他出生在那个“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南宋。生命就是一次无奈的沉重之旅，我们谁都不知道命运会书写怎样的剧本，我们是否有主角光环可以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还是那陪衬的老二，一路泥泞地跋涉于这坎坷人生，仰头咽下每一滴泪水；还是几乎没有台词，不知会在何时会莫名出局的路人甲。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
注：临危受命右丞相，在内外堪忧之际毅然前往敌营。
一直以为文天祥是第一种主角人生，十几次于死亡擦肩而过仍能全身而退，而从未去深味过，那个血肉之躯是如何在无数危难中，经受灵魂的颤栗。逃出北营九死一生，南宋却视他为叛贼，那种“天地一沙鸥”的孤独与绝望，实在不忍追思。
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
注：天地之大居然没有文天祥容身之处。“微斯人吾与谁归？”
在他惊险迭出的南下途中，文天祥将自己的遭遇用诗歌做了真实记录。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徬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救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注：22个死，不是惊心动魄可以形容的。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字的力量让颤栗的灵魂有了坚强的盔甲，让绝望的恐惧有了温暖的慰藉，让形单影只的文天祥，有了气吞长虹的魄力。但生活往往比剧本来得精彩与残酷，让你猝不及防更无力反抗。
两年后的文天祥再一次身陷囹圄，身未死国已灭，这对于文天祥而言，生命都成了可耻，可杀身成仁却成了文天祥的奢望。威逼利诱、亲情软化等手段，让文天祥的人性备受煎熬。估计最扰其心智的应该是她女儿柳娘的信，因自己而累家人为奴，文天祥一句“收柳女信，痛割肠胃”，让我们似乎看到了铮铮汉子的柔情百转，而又无可奈何。而这次志在必得的亲情绑架并未成功。当宰相千金沦为卑贱之奴的柳娘看到“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不知是悲是怨还是恨。这就是忠义的代价。而是什么支撑起文天祥矢志不渝的爱国心呢？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而能连妻儿都弃之不顾，那又是何等的勇气？《触不可及》中，黄磊扮演的“回声”，见儿子成了人质，不假思索地和盘托出，这是人性最真实的反应，这无关道德价值观，不是贴标签就能站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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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气歌》里文天祥揭示了这股浩然之气的来由？“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宋史·文天祥传》），“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正气歌》），那些镌刻在史书上的名字太史公、董狐笔、张良椎、苏武……成了文天祥最坚固的精神堡垒，“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正气歌》）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而南宋淳祐四年甲辰科状元的留梦炎，同样是被历史所铭记之人。以左丞相的身份降元，劝降了大批的宋臣，可谓是元朝的开国功臣。他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在官场上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官至元朝丞相，文字仅是他入士的敲门砖，而在错综复杂的政局风云变化之时仍能青云直上的不二法门乃是其“识时务为俊杰”的人性本能，在个体生命和集体利益面前他选择了前者，我们暂不去评判他的变节之事，道德价值观是与历史与时俱进的，毕竟文天祥现在也只能称之为“民族英雄”，但我们透过其看似明智的选择背后似乎看到了恐慌？正如周朴园说的：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的，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情就会忘了吗？留梦炎当然是没有忘了，为了摆脱这个道德上的污点，他在劝降宋臣方面不遗余力，劳心劳力。他希望在道德审判席上有众多同行者，堵住悠悠众人之口。这种煞费苦心拉别人进泥潭的行径充分显露了其人性之阴暗。越是刻意越是恐慌，但是文天祥等人的舍生取义，却使他的恐慌无限扩大。当王积翁等人要替文天祥说情之时，留梦炎极力阻止。而同为降元的宋臣，王积翁却在元世祖面前大力推荐文天祥，说论才华“南人无如天祥者”，即便劝降不成，也希望能挽救其性命，人性的敦厚可见一斑。
历史总是会予以公正的审判，大批的投元大臣中，只有留梦炎真可谓“名垂青史”。打着历史上著名汉奸的头衔，让留氏子孙对其避之唯恐不及，历明朝数百年凡是留氏子孙在科考时必须写上：非留梦炎子孙。方可入试。孔天胤则称其为两浙之羞。
同为状元丞相，一个在文字中养浩然之气，一个视文字为仕途工具，一个让我们透过他的文字感受到了真诚与伟大，一个永远被我们诟病和鄙视。连修宋史的元人，都只写《文天祥传》而没有留梦炎丞相的位置。让你的敌人都感到敬佩，那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境界！文天祥风雨飘零的一生，那一片丹心有了文字这件甲胄，永耀汗青。
著名的翻译家许渊冲在“朗读者”中说：人的一生不是看你过了多少日子，而是看你记住了多少日子。让每一天都值得记忆。文天祥就是如此。在短暂的一生中人生的每一次风云际会都有文字为证。
愿我们每天都能在文字中汲取智慧与力量，在这硝烟弥漫的人生之路中，披甲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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