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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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

                                    ——《藤野先生》鲁迅

鲁迅先生说的一定是真的。一百多年前交通不便，人们尊宠异地的稀罕之物，当属情理之中。现在怎么样呢？一日千里的铁路公路，还有更快捷的航空运输，在舒缓人们远隔天涯的相思之苦外，也发挥改造经济的功能，使很多外阜物产不再是奇货。所以，如今浙江地面的菜店销售白菜，做法同北方一样，码垛成墙放在那里，前来照顾生意的主顾们，谁相中哪棵就拿哪棵，店主不再劳心费神用绳子系挂店头了。但冬天的北京，芦荟一定要放在保暖的房里，否则会冻死。那东西不贮根，来年不会迎春生发；退一步讲，即便冻死，再去花市买一棵也很方便，那东西并不贵。

现在的农业已大有发展，一年四季果菜不断。应季的自不必说。因为温室大棚里暖湿如春，在这样的环境里，几乎所有蔬菜籽苗生长发育的欲望都会被唤醒。所以，寒冷的冬天，人们也不必只靠土豆、萝卜、白菜等老三样苦捱，照样能够吃到新鲜的蔬菜。诸如西红柿、黄瓜、生菜、蒜苗……这些大多是反季节种植的蔬菜，价格自然要比应季之时贵出很多，但既是民生所需，价格上也决非拒人千里，城里凡有工薪的居民总该消费得起。

生活就是这样，一日不读书打牌可以，不吃喝则难以为继；吃饱后再干点类似读书打牌的事，然后接着吃下一顿……这样的人生，想想真是无趣。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只有保得住这副骨架皮囊，才能哄得好思想灵魂。所以，吃吃喝喝才是人生的头等大事。如今躬逢盛世，物华天宝，物阜民丰，热爱生活的人们为舌尖上的美味劳心劳力，端上桌面的菜肴果品，不但要确实好吃，而且要看起来好吃。

城里人乐见海量供应的自选超市，在这里可以随心选购所需食材。人们只要行动勇略点儿，能在摊位上挤占到相当的位置；脸皮厚点儿，不怕别人说三道四；耐心从容点儿，捱到新货上架，就不愁挑拣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开市的场面一派繁忙，人从众𠈌难免纷争，但也终能一团和气。货物的个体品质各有不同，主顾们的喜好也因人而异。人们挑挑拣拣各取所需，方法技能自有奇巧。这些操持食事的人，为了家人的口福，他们也很拼。

比如，桃子新上市了，无论毛桃、油桃、黄桃、蟠桃，还是水蜜桃，虽可闻香识味，但口松还是口紧，五官是测不来的，唯有施以一定力道的手劲可以拿捏出来。于是，人们指尖暗施内力，把桃子当成了握力球。皮肉硬实的货色或许还能勉强抵抗，质地软嫩的就遭殃了，往往被捺掐得青瘀暗斑，遍体鳞伤，破相自是不可避免。为了找到心仪的目标，挑剔的主顾们不惜将果摊翻个底儿朝天。不合意的随手一撇，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丢到哪里也不管。只有那些在破相前即被力学感应合格的桃子，方能“修成正果”，最终进入消费通道；否则难免卖相尽失，被人弃如敝屣。市场管理人员当然明白其中套路，每每声色俱厉地止喝，但其效果往往连扬汤止沸都算不上。转身他顾之时，主顾们依旧我行我素。

何止桃子遭此厄运，别样果菜同样难以幸免。就像丈母娘挑女婿一样，主顾们去粗取精的决心异常坚韧。叶菜要揪掉败叶和根须，几乎到直接清洗切剁就可以下锅的标准；葡萄、提子要摘除衰果；龙眼、荔枝要撅掉枝蒂；叶橘要拔去叶和梗；胡萝卜、土豆要抠掉泥巴；大葱要掐掉梢叶，恨不得只留葱白……这一系列细选工序，使无关食材品质的成分减到最少，到手的货色性价比达到最高。然后才幺秤划价交易结算，终于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私货。

有人形容此番景象为“打仗”，主顾们每次都能包打胜仗。这也算是一道绮丽的风景罢！值得令人仔细观瞻和品味。

人性附丽着与生俱来的自私和贪婪，不可遏止，不可湮灭。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毫不掩饰地宣泄出来。这怪不得谁。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谁能蜕尽呢？

人是所有消费的根源。消费的主旨即是物有所值，并使材尽其用。物态本身固有的缺陷，是人们择捉取舍的原因。差强人意的初心，必然导致难孚人心的结果。看看那些远程贮运而来的各路货色吧！因为采撷和保全的粗疏，折损自然难免，不尽人意之处比比皆是。叶橘残留的长梗，除了徒增分量外，便是促成“同室操戈”，互相戗刺的结果是，谁都做不成好果子；成袋的青椒在转运颠簸中，耳鬓厮磨互相挤压，青头破皮伤了和气，有的也会张了嘴；土豆不带土还叫土豆吗？胡萝卜当然浑身是泥，相互揉搓的结果，先脱皮再磨砂，一副灰头土脸的破落相；叶菜上架销售前，工作人员集束成把的那一刻，胶带缠了几匝，然后使劲抻断——这要命的一抻，像蒜薹、蛇豆这样的实心货还经得住，茼蒿、快菜、盖菜、菠菜、韭菜、香菜、苦菊、小白菜、油麦菜等这些纤弱娇嫩的主儿就扛不住了。勒痕深深深几许，想必也会有瘖哑生命流淌的血泪吧！

折损的东西当然没人待见，最终难逃弃物的命运。可是，在商人的账簿里，这也是成本，恐怕早已包含在那虚高的价格里了吧？俗话说，买的不如卖的奸。商人不做亏本生意。

生意原本都该惠物养人。试想，如果这些物产从田间发迹起就被温柔以待，精选形色质料，量化取舍适度保全包装，以成品姿态发出，送达商阜即可上架销售，供主顾们直接按份取用，就会省却很多中间环节。不但节约了人力物力，避免了浪费，而且也会促成商业利润的增殖。更甚的是，这种呵护和礼遇所传达的情意定会感染和传播，告诉人们商品品质有保障，采选过程不必计较，不必纠缠，不可随心所欲。那份蜕不尽的私心，就深藏心底不作表达吧！这难道不是对人们光磊情怀的另类养成吗？

草根的命运历来卑贱，如果说它们也有梦，必得被才情高妙的工匠艺人萃取灵魂，脱胎换骨后方能玉成其事。据说，一幅名家的萝卜茄子挂画，有作价一尺万金的；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翠玉白菜，本是一块石头，却被尊为镇院之宝，缱绻在锦匣里供人瞻仰。这些东西所谓的价值虚无缥缈，心仪之则无价，心厌之则无所谓价。这是人们饱食终日之后的移情寄意，所以根本不是普通人的菜。如果万物有灵，一棵白菜有机会见到那翠玉，会否像李逵教训李鬼般理直气壮:“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还这么摆谱，好意思吗？”世道人心有时就是这样。草根自有草根的命运，身价微贱，却能创造有滋有味的生活。一枚食材，只有赴汤蹈火，才能彰显价值，最后时刻油锅里的爆歘，便是对其生命最壮烈的讴歌。

天下事大略相同。每个凡体肉胎来到人间，就像那田间地头将要起运上市的菜，人人之间互相关爱，保护包装得好，有好卖相，就能得个好价钱；否则互相挤压戕害，在本该风华鼎盛的时候就空余残值，结果连菜也做不成。一生本为奔向那堆灼灿的人间烟火，最后却成为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这是何其悲苦辛酸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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