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这个小城的老城区生活了三代,见证老城区慢慢拓宽的道路,平地而起的高楼,远去又归来和远去再也不归来的人们。
“小姑娘今年多大啦?啧啧~这俊呵!”
许久没回家,卜老太每隔四个月就会出现的问题如期而至,好像家里那盏不明不暗的灯,一直等着我。
卜老太是位年近九十岁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最近几年我在离家三千多公里的地方求学,她在家里一点点丢掉自己的过往,她的女儿们轮流照顾她,每一位都尽心尽力。我的邻居是她的小女儿,一位六十岁的,牡丹花一般的阿姨,她是一位退休音乐老师,社区有名的歌唱家,身宽体胖腿脚不便,舞姿却格外灵活。这家人向阳生活的样子一度是我的支柱。
“毛毛回来啦!”牡丹花阿姨穿着玫粉色的胖衫一摇一摆的向我走来,塞给我一把随身装在口袋里的零食:“路上肯定没吃好,先吃点零食垫垫肚子,你妈买菜去了,一会会儿就回来!”牡丹花阿姨笃定的语气仿佛她看见了我妈现在手里提着的一定是黄瓜和鸡蛋。
“唔呦~~大姑娘回来了嘛?啥时候回来的嘛?飞机嘛火车回来的时候?”牡丹花阿姨的零食还没塞进口袋,就看到玫瑰阿姨坐在木床上向我招手,她是一位可爱的维吾尔族,孜然味的普通话让空气染上了一股烤肉味,分外可口的味道。
这一幕幕,便是我的家。
今年暑假是我大学里最后一个暑假,归来的行李箱,衣物下面塞了满满的考研资料,偷偷拒绝了实习公司的留任,义无反顾的想要继续念书,坚信自己与众不同,是个优秀的孩子。
是的,考研的决定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
我的父亲是个十分固执的60后,觉得女孩就该当老师做护士,按部就班结婚生子,觉得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奈何女儿心比天高,最是拒绝这样的人生。好在他总是在外奔波,见不到他就听不到他反对的声音。
西北边疆的夏天就如同这片土地上盛产的姑娘小伙一般,热烈明媚。太阳拼命发光发热,让我多出几乎一倍的时间学习,而我也没有辜负它,刷完了一沓又一沓的复习资料,数学成绩至少感动了自己。我觉得自己很像高中时期的数学老师,头秃但快乐。
两个月的时间很长,足够卜老太忘记我好几回,也足够我学到很多,两个月的时间也很短,短到我不足够为卜老太做些什么。
也许对于她来说,照顾一个少年时期的孩子不过多双碗筷的事情,但是对这个少年来说却远不止这么简单。
我记得是个冬天,具体的年月也记不大清了,发生的事情现在看来很俗套——痴男怨女闹离婚。
矛盾积累已久,爆发的原因却荒诞可笑。
某天傍晚我妈炒了几个小菜,做了一锅爽口的面条却等来大伯爽约,我继续打电话例行客套,无奈信号不好,输出靠吼,不满的母亲跨出厨房一边嚷嚷着询问原因一边抱怨这么多饭菜该怎么解决,只是这一幕加上正在开锁进门的父亲,大战就这么毫无预料的开始了。
当语言不够表达情绪的时候,肢体就会派上巨大的用处。
矛盾升级的太快,年少的姑娘无法阻止一切发生。
看着在父亲脚下挣扎的母亲,姑娘举着板凳颤抖着挥向父亲。污言秽语间,姑娘变成了矛盾的根源。她看到用力爬起来的母亲反冲向父亲,撕咬拉扯,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姑娘无法,哭喊着开始解救母亲口中的父亲。姑娘成功了,可笑的是得到了他一巴掌,母亲的一口银牙落在了姑娘的手腕上,一只手在姑娘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父亲年纪大了,急促的呼吸告诉我们他没有力气再展示一次拳脚,污言秽语便劈头盖脸的砸向母亲和姑娘,最后索性放下纠缠的母女,在沙发上吞云吐雾。
母亲依然红着眼睛口含姑娘的手腕,手握姑娘的脖子,嘴里呜呜咽咽,不知是尖叫还是哭泣。细微的呼吸间,姑娘看着这样的母亲满眼心疼,明明相册里她也是个笑容明媚的少女啊。
母亲最终放开了姑娘,但是她依旧得不到发泄。她疯了一般冲出家门,想要寻找拒绝这顿饭的食客,并且把战争的原因归结于这个食客。
西北的冬天刺骨的冷。
窗外看,大家围炉座谈,气氛好似很理智和谐。若是走进房间细听对话,却也能理解母亲的第二次崩溃。
这次崩溃并没有激起母亲更大的反应,她只是气冲冲的跑回家收拾好自己化好妆出门了。
她不让我跟着她,她说,如果我继续跟,她就立刻冲到马路上。
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敢了。
我只能远远的坠着她,她可以去很多地方,只要不做傻事。
我看着她走进医院,挂号检查拍片一气呵成,心疼的同时心里隐隐有种好像要解脱的预感。
趁她不在的间隙我问医生她的情况,医生说:“肋骨骨折,具体情况要等片子出来才能确定,你们家人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来做检查?!现在去等片子去吧。”
我坐在她身边,她低头一下一下的抠手指,这回,她没有赶我走,也没有跟我说话。
静默间医院大厅人来人往,人情冷暖就赤裸裸的摆在台面上供人赏玩。涓涓细流汇成一副嘈杂的世间相,流淌在周围空气中,平静与危险共存。
我以为我心里隐隐的解脱感会变成现实。
也只是我以为而已。半路上它夭折了。
很早以前类似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所有亲朋好友都会问我:“毛毛啊~如果你的爸妈不在一起了,你想跟谁一起生活啊?”
我的回答总是:“谁都不想跟,想一个人。”大概是太小了,我的话总是被当成童言童语被大人们一笑而过,如今,这个问题再次摆在我面前,我依然这么回答,他们不笑了,只是摇头叹气。
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大家都舒服的方式生活呢?为什么我成了一个顶住所有事情的借口。
一番上诉又撤回,几番争吵和辩论之后,故事的主角们又回到了这个屋檐下,一起疲惫的生活。
这时候开始,我频繁的被要求去找楼下爱笑的卜老太。
老太太一头银发,跟我,跟女儿们打闹玩笑,一笑就没了眼睛,分外可爱。我有时候跟卜老太吃一顿晚饭,有时候吃一顿中饭,有时候伴着她风箱一般的喘息声写作业,有时候就抱着她的狗在一边睡倒。
没人的时候,她好像也只是一个平静的老太太,嬉笑玩闹也离她很远,她会提起毛笔写几个我看不出好坏的毛笔字,也会带着老花镜认真研究自己的破手机,有时候也会做一些精巧的编织小玩意儿。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在她身上看到浅浅的暮色西沉的样子。
她夸我说:“姑娘小时候这俊,长大了可了不得哟~可莫要走太远,不然奶奶老了就看不到这俊的姑娘啦~”
有时候她看我的目光分外慈爱,她说:“毛毛长大啦~都这么高啦~要好好学习~好好照顾妈妈~”
有时候她的表情我看不懂,这时候,她一般会说:“我的毛毛哟~”如果我答应她,她就会接些俏皮话,比如怎么长胡子啦~怎么会比奶奶小时候还可爱,诸如此类。
我就这样在卜老太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迎来了中考,成绩一般,不好不坏的高中。
中考之后的暑假,除却女儿们陪伴的时间,她安静的时间好像变多了,手机变成了老人机,写毛笔字的装备也落了浅浅一层灰,只有织小玩意儿的习惯一直没变。
有一次抬头,我看到她只是空空的看向电视屏幕,哪怕电视机里演的是她最喜欢的相声,她周身内种暮色西沉的气息好像变重了。呼喊一声,好像如梦初醒,什么都没发生。我也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大概高中时候开始,她的女儿们纷纷忙于事业,陪她玩笑的时间越来越少,家里安静的时间越来越多。她还说她记性不好了,老是丢三落四,所以她手里多了一个笔记本,上面记一些买菜吃药之类的小事。
慢慢的,她做的饭口味开始变得奇怪,一开始只是盐多盐少,直到有一次她把酱油当成醋终于让我提高了警惕。
在我即将升高三的时候,阿尔兹海默症就这样板上钉钉的摆在了我面前。
不知道的时候看不到这样一种病是怎么吞噬一个人的,知道了以后,卜老太的任何变化都被烙上了这种病的大名。
变化开始铺天盖地的到来。
我吃不到卜老太的炒凉粉了。其他人做的没有她做的有味。
整个高三,我依然一有空就去卜老太身边。陪她说话玩笑,或者只是在她身边写作业。
高考的时候,我没有听她的话在家附近上学,选了三千多公里外的南方城市。
是选择,更是逃避。
我想远离父母,也想远离我越来越陌生的卜老太。
卜老太遗忘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开始是无关紧要的人,后来是一些老邻居,再后来是自己的亲近之人。
大二的时候,她第一次忘了我。
坐在轮椅上的她对女儿说:“这姑娘可俊,谁家的啊?”
一瞬间,恍如初见。我开始后悔选择远走,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再多陪陪她,怎么能就忘了我呢?我拼命向她解释,她的眼里时而清明时而充满疑问。她只是向我笑,美丽的眼睛弯成月牙。
她还记得我,只是不多了。
但是终有一天,会全部忘掉,来去皆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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