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法律的三个维度

——读江平《沉浮与枯荣——八十自述》

以前研习罗马法，读过江老写的教程，听过他授课、演讲、访谈的音像资料。这本口述自传，内容横跨1930年至2010年，甫一出版即好评如潮，获得多项荣誉。

此书精彩处极多，足够写一篇内容丰富的品读书评。本篇短文只谈一个看点：第五卷、三十二章“我的法治观”、第一节“法治的三个层面”（465页），江老谈到自己所理解的法律，包含三个维度。

法律在最基础的、或者说最低的层面，“就是制度的化身”。用法律社会学概念描述，就是书本上的法（法律条文）+ 行动中的法。我们通过阅读法律文件，获得法律知识，以法律角度去理解我们所处的社会制度，做到知法守法，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对抗不法侵害。在这个层面，法律可以理解为每个人在社会中的生存工具，必备知识技能ABC，拥有它，我们降低生存风险、提升生命质量就会有更多的机会。

往上一层、或者说在中等层面理解法律，它是一种处事方法。“实际上我们学法律，也是学一种方法”。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方法呢？法律的思维特点是什么？“首当其冲是重证据，这是法律思维里很重要的东西。就是你什么事情都要拿出证据，没有证据你就不要说话，没有证据说的话没用，人家也不会采纳你。……不仅拿证据说话，而且拿证据作为辩论的手段。”一切法律的运用，无非证据+辩论。而辩论，自然不是一方说了算，任何人都要通过认真倾听、正确理解对方的声音，才能保证自己的表达有针对性、才有机会在各方意见竞争中胜出。可以这么说，掌握法律操作方法的人，应能练成一些良好习惯：讲话靠真凭实据。听取不同意见表达。欢迎对方辩论。通过论证使对方心悦诚服，或者心悦诚服于对方论证。

法律的最上层理解，要提升为一种哲学高度的法治理念，甚至升华成一种具有人类普适意义的理性信仰。例如，我们从罗马法文本学到的，远远不能止步于十二表法、市民法、万民法、优士丁尼帝编纂的《民法大全》。而要更深入地咀嚼、领悟：罗马法是人类理性精神的一种载体。全世界不同的人种、国家、民族，虽则历史背景和社会发展历程迥异，风俗习惯和语言千差万别，却能够不约而同地理解罗马法精神，在法律行动层面互为通约、达成共识，跨越一切时空阻隔。这就体现为一种法律理念的超越性作用。

江老举例：“我们原来说，法律是人民的意志，人民的意志则当然全部是正确的。而现在呢，我们则把这个认识提升为法律有善法和恶法之分了。这是一个很高的理念。原来只是认为法律是人民的意志，国家的意志，那有什么坏的？但现在我们看到，法律有善法和恶法，这就开始出现了区别，制度里面也有好坏了。”——这种由“人民意志必善”、“国家意志必善”先验逻辑，转向更符合事实的“人民意志未必善”、“国家意志未必善”思想，就一定要有普适意义上的“法治理念”现身，方能冲破制度利益束缚、方法工具的遮蔽。

江老是我国民法学泰斗，是中国法律人的良心，这已为世人公认。读罢此书，见到江老八十年人生轨迹，时而崎岖坎坷、时而灿烂辉煌，恰好是中国社会法治历程的缩影。江老谦虚地说，我不是法学家，只是教育家。“我只坐在法律一边”。“只向真理低头”。“不说违心话，不做违心事”。“我的中国梦，就是法治天下”。“我所能做的是呐喊”。无不体现他对法律最高理念的不懈追求、践行。

2018.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