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窗户外突然响起几声二踢脚,接着传来小喇叭凄厉哀怨的声音…
躺在炕上的女人脖子动了动,侧了点头问:“老憨,这是谁走了?”
“村北头二旦娘。落炕有三个月了。”
“今几号了?”
“我看一下,”他翻翻墙上的曰历,掀起一张,用上面的小夹子夹住,“十一月初七。”
“十一月初七?”炕上的女人沉寂了一下,“一会做好饭,给咱亮子盛一碗吧,今他忌日,别忘了再上柱香。”
“我记着呢,你就放心吧。”
“这一晃五年啦,唉。”炕上的女人叹了口气,“托他祥嫂的事也不知咋样了?”
“是啊。一直没给音讯呢。”
“吃过饭你再去找她一趟吧,让她给咱抓紧点。”
“嗯,一会我就去找她再说说。”
老憨姓冯,大名就叫冯老憨。他自幼父母双亡,没读过什么书,打光棍到四十岁才取了外地跛女。第三年老树开花,那跛脚的女人给他生了个男孩,他们的生活似乎有了光亮,有了盼头。他给儿子起名冯亮。
自从有了儿子,两口子是爱如掌上明珠,干活也更卖力了。到儿子十八岁时,他攒钱在老庄户地盖了三间房。开始想盖中间开门的一明两暗,后来老憨说,还是开两个门吧,西头间老俩住,东边两间将来儿子娶媳妇。
盖好房老憨老两口四处托人给亮孑说亲,可人家一打听都嫌他家穷,大多不愿意。亮子到了二十一,家里的活逐渐顶上了手,日子也逐渐好起来。有媒人在五十里外的东庄给亮子说了个媳妇,据说姑娘长的挺漂亮,最重要的姑娘没嫌弃他穷。说好了十一月初七去东庄见面,没想到路上了出车祸,亮子的摩托车钻到大货车下,亮子当场身亡。
得到这消息,老憨一下老了十岁,老憨那跛脚的媳妇大病一场,从此再没起过炕。
亮子是与媳妇见面的路上走的。活着没娶上媳妇,到阴曹地府怎么也不能让孩子打光棍。这成为老俩最大心腑事,几年来四处求人,就为这桩心事。
“老憨叔,老憨叔。”老憨给儿子上了香,喂老伴吃了饭,自己胡乱对付了几口,把没洗锅碗往桌边挪了挪,带上门往外走,院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老憨叔,这是要上哪?”
“正说要找你去呢。”老憨见来的正是在村里爱说媒拉纤的祥嫂,忙推开门往屋里让,“屋里坐吧。”
祥嫂也没客气,一扭屁股进屋,同炕上的女人寒喧几句,等老憨进屋坐稳,老憨的老伴在炕上歪着头先开了口:“他祥嫂,俺们托你的事咋样了?”
“老憨婶,我今来正要和你们说这事呢。”
“让你给费心了。”老憨说。
“没事,应该的。”祥嫂往炕边凑了湊身子,一股尿臊味冲进了她鼻子。她微蹙了蹙眉,用手在鼻子下面忽扇了几下才说:“昨个晚上听说西王庄让车撞死了个小姑娘,惦记着你家亮子的事,今一早我就赶过去了,这不刚回来。”
“谢谢他嫂子了,”炕上的女人眼睛倏忽亮了一下,吃力地抬了下头又无奈地落下,“你快说说,怎么个情况呢?”
“那姑娘姓陈,十五岁,长得挺俊,昨天下学时骑自行车出了车祸。我问了,他家倒是也想找个人家给孩子配个阴婚,我去时有两家正在抢呢,他们都出到七万多了。”祥嫂一口气说到这,停下来用眼扫了老憨和他老伴一眼。
“这么多啊?”老憨有点吃惊。
“多?前年四万你家嫌多,去年六万你家还嫌多。我实话说,今天这事你别说七万,下了八万恐怕真拿不下来。”
“怎么这样?”老憨老伴说。
“这样?现在什么不长啊。那边那两家也正犹豫呢。要再来一家,八万你也甭想了。”祥嫂说着把头扭向老憨,“老憨叔,你和婶子商量一下,说妥了我就去办,不妥也就算了。照这势,明年十万恐怕也不止。”
……
“老憝叔、婶子,我都打听了,那家是个好人家,闺女和咱亮子满佩,遇到这么合适的难得呀。说句不中听的话啊,你老俩都这大岁数了,万一哪天有个好歹,亮子兄弟可再没指望了。”祥嫂说着,吐沫星子四溅。
(二)
老憨坐在板凳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门外一动不动。炕上的女人咬着牙,闭着眼一声不吭。
“到底刅还是不办,你二老说句话,这么闷着算怎么回事呀?”祥嫂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老憨慢慢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到炕边。炕上的女人也睁开门眼,四目相对,女人的眼里扑簌簌滚出泪花。
“咱给孩子办了吧?”
“嗯!”女人咬了咬嘴唇,点了下头。“可钱?“
“咱把这庄户卖了吧。亮子走时人家赔了六万三,这房再卖上两万多,加上办事应该够了。”
“可卖给谁呀?”
“后院的二孬吧,他去年就问过,想给二万一……”
“卖给谁也不能卖给他,他太嗄咕。”
“咱也别管人家嗄咕不嗄咕了,只要他能拿出钱来就行。”
女人望一眼老憨,把头扭一边哭泣出了声。老憨对着祥嫂说:“他嫂,你去找一下村长,让他跟二孬说吧。说好了就立据。”
“唉。”祥嫂痛快地答应着,站起身扭着屁股走了出去。
“老天爷呀,你怎么不长眼啊,你说这是什么事啊,俺命怎么这么苦啊?”炕上的女人见祥嫂走出去,再也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亮子呀,你好狠心,怎么就扔下你爹娘不管了啊,你可怜的爹娘啊……”
老憨在炕边瞅着,也跟着抽泣起来。
没多大功夫,村长、祥嫂和二孬三人来到屋里。
“ 说好了?”
“说好了。”
“多少啊?”
“二万。”
“去年不还说二万一吗,听说今年城里房价又长了。”
“咱乡下比不了城里。和二孬说了,他说钱不凑手,只能拿出这么多。”
“他这是趁火打劫。”炕上的女人突然插句嘴。
“婶子,这话俺可不爱听,什么叫趁火打劫,这次可是你家先找的俺,你不卖俺现在还不想买了呢。”二孬说着想往外走。
“你……”
“行了,你别言语了。”老憨制止住炕上的女人。
村长叫住二孬,“你别走,在家不说好了吗。现在听老憨叔句话。成咱就写字据,不成就拉倒,二旦家那还等着我呢。”
老憨看了看炕上的女人,狠了狠心对村长说;“就按你说的办吧。”
村长从兜里掏出纸笔,很快写了张字据,村长和祥嫂做了中人。四个人都看过各自签字按了手印。
二孬掏出二迭钱,老憨没有接,他说,“直接给你祥嫂吧。”
老憨走到柜子边,从柜底翻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的牛皮纸袋,里边露出六迭多整齐的人民币。他从中拿出六迭,递给祥嫂,“你拿去给办吧!”然后把剩下的钱交给村长,“这是三千,你拿着给孩子张罗一下吧。”
村长还没说话,二孬先开了口:“老憨叔,咱字据立了,钱也给清了,从现在起,这庄户就是我的了。你家呢,支锅搭棚,该办事办事,不过你家那死人媳妇就别进院了。”
“这大事,怎么说也得让孩子认认家门吧:?”老憨有些着急。
“这庄户我买了,就是我家了,总不能让你那死媳扫到我家认门吧?“二孬说的不咸不淡。
“你……”
“我看这样吧,”村长劝住快要急眼的老憨,“咱是给亮子办事,这家不进就不进吧。人来的时候咱在门口停一下,放几炮,告诉孩子一声就行了。”
“到时得把亮子媳妇的像片拿过来让我看看。”炕上的女人挣扎着说。
“行、行!到时一定让你看见。”村长转身对炕上的女人说。“放心吧,见不着你冲我说。”
(三)
第二天,在村长的张罗下事办的很顺。亮子媳妇的架子抬回来没进院,但放了炮吹了喇叭。像片也拿到屋让亮子娘看了好久。老憨是坐着三码子车上的坟地,他亲眼瞅着亮子的坟打开,将那姑娘和亮子合葬在一起。
后半响,村长把办事剩下的三百块钱交给老憨,又劝慰了老俩几句走了。老憨拖着十分疲惫的腿脚关上门。
“走了?”
“嗯,都走了。”
“媳妇和亮子是合葬的吗?”
“嗯,合葬的。”
“你看着了吗?”
“看着了,我在跟前呢。”
“唉唉!”炕上的女人长叹一声,流着眼泪,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咱亮子终于有媳妇了。有媳妇了,亮子,这我和你爹才放心啊。”
“这下咱的心愿都了了。”
“多想看咱亮子娶媳妇的样子呀!”
“是啊,我也想。咱们要是能和亮子,亮子媳妇在一起该有多好啊。明年再生个孙子……”
“你真是这么想吗?”
“真的。我快七十了,腿脚越来越不行了,你又这样,我们还有啥意思啊。”
“要不,要不咱一块找儿子去吧。”
老憨的眼角突然亮了一下,伸出手抚摸着炕上女人的脸和头发,“咱一起走,一起走,这辈子你跟着俺没少受罪,到了那边,我、亮子还有亮子媳妇,一定让你过几天好日子。”
“俺信你。”炕上的女人抬起眼皮看了看老憨,“跟你俺也没后悔。”
“嗯,我知道。”老憨说着,悉悉簌簌下地,从抽屉里取出一药瓶。“这是俺攒的,本想等你走了俺自个用。现在咱俩一起用正好。”
“老憨,给俺打盆水擦洗擦洗吧,你也洗洗,咱不能这么脏兮兮地去见儿子。”
“嗯!”
“还有,你柜底那两身新衣裳也拿出来吧。那是咱做好等亮子娶媳妇时候穿的。现在也该穿了。”
“嗯。”
老憨应着,打来热水,替女人仔细擦了遍身子,帮她换好那身新衣。然后,自己洗了,也换上新衣裳。
“我好看吗?”
“好看。”
“你也好看。”女人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亮子和媳妇一定认不出咱了。你说,到那他还能认咱们不?”
“认,一定会认。咱亮子打小是个孝顺孩子,懂事。”
老憨说着像是想起什么,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间,从柜子里拽出一条新被子,回来放到炕上对女人说:“这还是你给亮子做的结婚被呢,一会咱盖它吧。”
炕上的女人扭头看了一眼说:“嗯。”
老憨从旧衣口袋掏出村长退回的三百块钱,抚平展了放在桌上,拿个茶碗压住。又从厨里拿了只吃饭的碗,往里倒了小半碗豆油,搓了根棉花稔放到碗边,划根火柴点着了,对着炕上的女人说:“天快黑了,一会让它给咱照个亮。”
他自己把一把白色药片吃下去,又服侍她把一把药片也吃下去,然后躺在女人身边,把那床新被拽过来盖在俩人身上。他侧头看了看,又伸出手把女人额头几绺灰白的头发捋到耳后,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露出安祥满足的表情,“睡吧,一会咱就见到儿子了。”
炕上女人甜蜜地笑着,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说:“老憨,你说村长会给咱请吹打班子吗?真想听那小喇叭的声音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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