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札记(25）
变现越诱惑，人性越懦弱。
商业社会越发达，金钱与流量就越易拥抱。
当一堆银子要变现你的流量，你会怎样？
可能是有些人的成就快感。
但是，对另一些人却完全不同⋯⋯
李邕活的，有时自己都觉得豪横。
47岁放言：我是总理的料！
本邦两个最顶级大诗人拜倒他脚下，写诗！赞他！
人称他“李北海”，大唐豪士，流量大V，有的是钱。
可是，李邕心里总是不快乐。
作为大唐第一流量明星，他凭什么这么矫情？
有人打断：且慢！哪儿掉出来个第一流量明星？不是李白、杜甫么？再不济还有唐初四杰呢。
确实，诗人前数一百，都看不到李邕！
没错，诗是大唐最标志性特产，诗仙、诗圣为千年霸主。
但是，唐世难搏万的价值流量却是碑颂！
诗，那是烂大街的白菜价。
《容斋随笔》主人洪迈认为：自两晋以来，李邕才是流量变现天王。
《李邕传》：“邕尤长碑颂，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巨万。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续笔》卷六）
自古至今，富者三人，所谓官、商、僧。
大唐商人暗地里有些银子，可属士农工商之末流，连穿好衣服、子女高考都受限制。
因此，朝中衣冠楚楚的官员和寺观才敢开出天价，购买流量博主的碑颂。
李邕就是大唐碑颂软文头号博主。
洪迈的这个观点全文照搬于《旧唐书》，正史凿凿的结论。
凤仪三年（678）李邕生于江夏李氏大族，父李善以研萧统《文选》负盛誉。
李邕幼即好文，文章名家李峤赞其：“子且名家。”并将他荐为左拾遗。
他熟习王羲之书法，深悟书圣三味，唐书家李阳冰称他“书中仙手”。
《宣和书谱》曰：“邕精于翰墨，行草之名尤著。初学右军行法，既得其妙，复乃摆脱旧习，笔力一新。”
明书法大家董其昌评价：“右军如龙，北海如象。”
在满朝狂追“二王”的时代，李邕行书碑颂，炙热灼人。
一生穷困的杜甫羡慕李邕：“丰屋珊瑚钩，骐驎织成罽⋯⋯”
珊瑚装潢大别墅，波斯地毯，忒有钱了！
偏偏，流量大V命运多舛，一会儿贬为县令、司户，一会儿因军功擢为陈州、北海刺史，之后又遭贬。
李邕以财济士，大诗人李白、崔颢都因此：为他写诗！
钱非他的快乐，拥金钜万。为碑颂竞者张说构罪，70岁时遭李林甫杖杀。
欧阳修说：“杜甫知邕负谤死，作《八哀诗》，读者伤之。”
韩愈也是一位不差钱的主儿。
唐宋八大家之魁首流量标识，密集的省部级履历，模糊了人们对他曾贬为潮州刺史的记忆。
“杜诗韩笔”说他老人家为一代文宗，他不时接碑颂软文订单。
流量变现，钱越多人越爽？白居易认为是的。
白居易《秦中吟·立碑》诗酸溜溜地吐槽：“古石苍苔字，安知是愧词。”
什么道德文章？都是谀言愧词！
“长安中，争为碑志，若市贾然，大官薨卒，造其门如市，至有喧竞构致，不由丧家。”(《唐国史补》)
此俗是权力给兴起来的。
秦汉一群皇帝走哪儿都碣石摩崖，与唐朝一比却大大逊色。
李家皇族一窝子都有两把刷子，李世民，武则天为开宗御笔碑颂的皇帝。
宗室都狂粉王義之书法，中宗、睿宗、玄宗均擅书，热衷撰碑书丹。
更涌现书碑大咖欧阳询、褚遂良、李阳冰、李邕、颜真卿、柳公权等一票蜚然可观者。
朝野世风，卖宅鬻地也得为自家立一名家丹碑，不然就是辱没祖宗。
韩愈撰《平淮西碑》，宪宗以石本赐韩宏，宏寄绢五百匹。作王用碑，用男寄鞍马并白玉带。（《续笔》卷六）
韩愈此碑大赞韩宏的伟业，得到韩宏润酬“绢五百匹”。
500匹绢相当于500贯钱，而韩愈当时一个月的薪水仅25贯钱。
他为王用撰写碑铭，得到王的儿子马匹，并鞍衔及白玉腰带的谢金。
有一天，韩愈的朋友刘叉，一次拿走韩愈“金数斤”，还开玩笑：“讨好死人的钱，我也用用。”
尼玛！这是老子一个字一个字从棺材里抠出来的。
那一刻，不知道韩愈心是不是在流血，这朋友没的做了！
刘禹锡祭韩愈时说：“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价，辇金如山。”（同上）
辇金如山，这钱几辈子都花不完。韩大师应该很知足吧。
别狗眼看人低，小人度君子。
韩公年过天命，便存心弃软求硬，钱是什么东西！
那话要是总软，多刚的欲望都是痛。
韩愈迷上了春药。
《清异乡录》载：“昌黎公愈晚年颇亲脂粉。服食，用硫磺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
长庆四年（824）12月2日，韩愈因长年吃硫磺鸡中毒，逝去时仅57岁。
“字写这么烂！你欠揍了啊！”
瞬间涨红脖子的老者，怒吼着想从门后找扫帚打儿子，不巧门后空空如也。
急拗的他抓起孩子手，一口咬出了血⋯⋯
此人是皇甫湜，韩愈的门生。
不过，他的老板裴度似乎摸透了老头沾火就炸的驴脾气。
太和九年（835），湜因手头拮据，“门无辙迹，庖突无烟”。
晋国公裴度任东都洛阳留守，厚礼召皇甫湜入留守府从事。
早年，裴度因平淮西叛乱杀人如麻，皇上赏许多珍宝。如今要将财物施给福先寺，用这笔钱忏罪。
重葺的佛寺殿宇巍峨，裴度顾盼自雄。
裴写信给白居易，求写碑。“湜在座，忽发怒曰⋯⋯”
老板写信，幕僚偷偷拿眼睛瞟着咋滴？
皇甫湜突然生气了，说：“近舍湜而远取居易，请从此辞！”
老板瞧不上咱，我还是就此离职吧！
裴度好说歹说，算是留下老先生。
皇甫湜便要了一斗酒，回家一顿灌，平地起惊雷，碑文立就。
皇甫湜为裴度作《福先寺碑》，度赠以车马缯彩甚厚，湜大怒曰：“碑三千字，字三缣，何遇我薄耶？”（《续笔》卷六）
此洪迈的讲述。按《阙史》所录：裴派小校持信赴皇甫府，赠金千缗。老头直接将信摔在地上⋯⋯
一缗可是千钱，酬笔百万钱还嫌少。
看来，这里写的皇甫大神好像有病。
裴度才是老板好吗！你拿的是月俸，写颂是分内工作，不带额外收费的！
裴度却笑着说：给酬绢九千匹。
当时绢一匹值千文，皇甫湜每字润笔三千文钱，折成今钱三千字是500万元。
唉，分明是将老板当肥猪宰啊。
裴度礼贤下士昭然若揭，这很像是老名士自阉成全老板的苦肉戏。
皇甫湜大裴度12岁，算他依老卖老，可基本做人原则不会沒有。
道不贱卖，不意味着钱多就卖。
唐人高彦休这段小说，明摆着跪舔裴度。
皇甫湜矜才自傲，惨烈遭黑。一时名士，不应如此不堪。
皇甫湜写《福先寺碑》后便撒手人寰。
白居易哭皇甫湜：“多才非福禄，薄命是聪明。不得人间寿，还留身后名。”
这是一代碑颂大咖的写照。
朱熹也说：“韩愈将自己墓碑托付皇甫湜，他是一咖。”
宁嗜酒色也要粪土金钱，此本邦士子的腔调。
钱非恶物，给流量主的却未必是快乐。
有一天，唐穆宗对翰林学士萧俛说：“卿可为成德节度使王士真写碑颂？”
萧俛答：“士真事迹平平。若写了照例他要酬谢，无法推辞，臣心不快。”
盛名之下，流量峰拥，人就这闻味起哄的凑性。
荆南节度使裴均之子，持万匹绢，找到韦贯之为父求碑颂。
土豪不悋巨款，合今币700万啊！
韦贯之回复：“我虽穷，岂自违心为此？”（同上）
这会儿，贯之刚由副相贬为吏部侍郎。
韦是朝中著名清流，他不为裴均写碑颂，更因裴均侍奉权贵，认宦官窦文场为干爹。
窦统帅禁军，“藩镇节将，多出禁军，台省清要，时出其门。”（《旧唐书 •窦文场传》）
多少人想巴结都够不着，就这么怼了。
请碑颂者，非权既富，写碑颂者，常为金辱笔。
《洛阳伽蓝记》：“碑文墓志莫不穷天地之大德⋯⋯所谓生为盗跖，死为夷齐，妄言伤正，华辞损实。”
“谀墓”之作，颇受灵魂拷问。
白居易与元稹是共生死的铁哥们，元以墓志见托。
元死后，白居易的碑志得元家舆马、绫帛，泊银鞍、玉带之物酬谢，价当六七十万。
白坚决不收，“往反再三，讫不得已”，只能替元稹施舍香山寺。
大唐世风骄奢，流量大V仍肩担士风。
柳玭为大唐书家，自御史大夫贬沪州刺史。东川节度使顾彦晖请书德政碑。
玭言：“若以润笔为赠，即不敢从命。”（《续笔》卷六）
言外之意，软文谀词俺可不写。
宋人矝雅，洪迈亦然，对大唐流量博主褒贬参半。
可他说“本朝”，够咖位的决不沾铜臭。
头一个数苏东坡，天下文、书之魁。独铭富弼、司马光、赵清献、范镇、张方平五人墓，皆因大德。
北宋名士曾肇与彭器资是挚友，彭亡曾为作铭。彭子以金带缣帛为酬。
曾不收且写帖：“尽朋友之义，若以钱论，你就小看了你父亲的朋友。”（同上）
大咖此帖子，一直为彭氏子孙珍藏。
才华虽能标价，感情良心却千金难买！难怪宋人瞧不起唐人。
今世富者未变，流量大咖及拥趸追捧的内容却天壤云泥。
流量大V身拥超级变现能力，钱多得足以让那些文豪才子跟着后面吃土。
商业社会了，谁都甭清高，谁都甭羡慕人钱多，有能耐你也买⋯尬啊！
尬文、尬友、尬舞、尬聊、尬笑⋯⋯
买尬的时代，快乐已全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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