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病床上发微信给万禾,我说要是你因为没有定期体检,今天去医院被诊断出癌症,并且医生告诉你他们已经尽力了,你会怎么办?
马上辞职。万禾说。
我说然后呢。
万禾说,找个地方读书写字。
我被查出肺癌之后并没有告诉万禾,我只是告诉她我离职了,我说我云游四方,读书写字去了。
万禾说她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当然工作本身就不是用来被人喜欢的。
我说你觉得你最终会达到你最想要的状态吗?
万禾说,不会。
那你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呢?我问。
担心。万禾说,怕未知的。
我想了想说,人生有什么是未知的呢?人生不也是一场100年的癌症吗?我们因为未知而妥协,却因为癌症而痛快,那癌症岂不反而是好事,况且,百年之后,每个人都有一场必死之癌。
万禾给我发来一副网上热传的“甜甜圈”的漫画:人生艰难,人生没有意义,但我们可以享受生活,奔跑、跳跃、欢笑、哭泣……
万禾又说,好像还是有些妥协自欺的味道。
是的,人生是不支持痛快的,人性是不支持幸福的。
通常这样的聊天是没有结果的,我像之前一样在网上下载了一张风景图片稍微修图之后发给了万禾。
万禾说,好漂亮。
我说当然。
护士进来的时候李良正在抽烟,李良是我的病友,也是晚期。
护士让李良把烟灭了。
李良瞄了一眼护士的胸部,说,我手疼。然后猛吸了一口把烟喷了出来。
护士放下手中的托盘关上房门走到李良面前,猫腰倒了点酒精在李良的烟头上,滋的一声,烟灭了。
李良只好扔掉烟头,然后继续瞄护士的胸部。
护士让李良伸出手,擦了酒精找好血管,打了一针止痛镇定剂,在拔针的时候李良在护士的手臂上摸了一把,然后李良笑了。
护士在李良摸过的地方擦了点酒精,然后走向我。
护士在给我打完针之后又给我们各吊了一瓶盐水,盐水的颜色很深,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然后她才关门离开。
在护士出门的时候,李良让护士早去早回,然后又点了根烟。
晚上我被烟呛醒了。
李良坐在我的床边喷了一口烟在我脸上。
我咳嗽着坐起来,我问他干什么?
李良说看看我死了没有,他说他可不想和一个死尸呆在同一个房间。
我说,虽然活不长了,但还死不了。
那还不错,运气好的话还能比我多活几天。李良说。
我有点渴,我问李良有没有水。
李良说没水,然后他回到他的床上拉开被子,拿了个瓶子过来说,试试这个?
一股酒精味儿冲了过来。
我摇头说算了。
于是李良自己喝了一口。
他擦了擦嘴说,你觉得你运气背吗?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李良没等我回答又说,感觉现在就像是死刑犯,审判已定,只待问斩。
我点头。
李良又喝了一口酒说,你现在压力大吗?听人说临死的时候什么压力都没了,我现在却觉得是扯淡,死亡不是人生最大的压力吗?死亡一直都在,现在它提前来了,粗暴地打乱你的一切计划,和你有关的一切事情都不得不因为你单方面的退出戛然而止。
李良把酒递给我的时候我也喝了一口。
我说,如果你本该退出呢?
我说,如果生只是考验,而死才是彼岸呢?
李良说,你想死吗?
我没有回答。
后来酒喝光的时候我问李良临死前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李良说,痛快。
后来李良又说接下来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我们还没感受到生的快乐,我们不能就这么疲惫的死去。
李良睡着之后我的酒劲却上来了,躺在床上我一直睡不着,头很疼。
外面有灯光照进来,屋里的电子仪器也一直在闪烁着。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我干脆打开电脑,找了个之前经常混的论坛发了个贴子:如果你被检查出癌症晚期,你会做什么?你怕死吗?
没睡的人还很多,有认识的来和我打招呼,但都是生的寒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我的死亡。
第二天早上我再打开电脑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回复:
怕死,会去环游世界。
会好起来的,楼主挺住。
我想去峨眉山。如果那里的寺庙可以借居,我想在那里住着,安安静静的过完余生。
楼主去衡山吧,听说那里有仙气。
不要病得太难看,把爱人追回来。
弄一笔钱,留给家人。
希望明年还能见到你,楼主抱抱。
我要给楼主生孩子。
对我来说,那就正好了。
杀了前男友,然后自杀。
我妻子卵巢癌去世,到今天50天。
从天而降,强吻一次最喜欢的女生。
楼主还在吗?
我一条条看完了所有的回复,我一条也没有回。
我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后来我站在窗台边上望着远山,山连山,起起伏伏,山凹处有更远的山冒出来,颜色要淡一些,再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天空。夕阳西下,阳光照在玻璃窗上十分刺眼,搞得我有点伤感。远处长江边传来轮船的长笛声声,就像我的悲鸣。我走出医院的房间,风吹过来,有树叶的味道。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一家尿不湿公司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买进和卖出尿不湿,由于我每次算账的时候都能多赚客户好多钱,老板很器重我,除了给我升职加薪之外,还交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工作,让我负责给老板的小三的孩子挑选质量最好、闻起来最香的尿不湿,那段时间我见了好的尿不湿就兴奋,后来孩子长大了,幸好老板又有了新的小三,又有了新的小孩子。
老板还给我买了很多书:《服从的艺术》《巴结致富学》。老板让我好好干,他也会好好干不断的给我带来新的孩子,他说我是不会失业的。
可是后来有一次我在给行政总监倒咖啡的时候放的糖太多,她很生气,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说完把杯子扔出窗外转身就跑出办公楼了,在出大门的时候杯子却砸在了她的头上,杯子和额头都破了,我也不知道女人在生气的时候会跑得那么快。
很快老板就找我谈话了,老板说行政总监是前任总经理现任总部老大的驻外小三,我也没办法,这堆尿不湿你拿去吧,算是我们交情一场。
后来我一直责怪自己竟然没有打听到这么重要的消息,否则放糖的时候我也不会那么不小心了,在她跑出去的时候我也会拉着她的裙子求她留下。
离职后我开始创业,到今年,八年已过。
第一年,我花了十二个月的时间找合伙人,年末的最后一天,团队终于搞定。
第二年,团队花了一年的时间把我开除了。
第三年,我又找到了人,我们在分配股权的时候合伙人分了70%,我分了80%,后来去工商局注册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们这样是违背基本的数学原理的,故驳回,希望我们再考虑。
第四年,所有人讲话声音都太大,不到半年,集体失声,只好关门歇业,养喉咙。
第五年,在和领导部门打交道的过程中公司集体酒精中毒数次,又关门歇业,解毒。
第六年,连年伤病,休息一年。
第七年,团队分裂,三俗派和高雅派互相鄙视,两败俱伤,几乎闹出人命,赔进了大部分原始资金。
第八年,我昏倒在了八年没办过公的办公室里面的办公桌上。
那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了。
在验尿和验血完毕之后,医生把我单独留在了他的办公室,关好门他神色凝重的坐在他的办公椅上递过化验单叫我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说肺癌晚期还是有治好的可能的,他叫我好好配合医院的工作。
我倒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问医生,怎么会这样?
我当然不太相信,事实是我不愿意相信。
医生问我,你家人得过癌症吗?
我说,我爷爷经常抽烟,去世的时候是因为肺癌,可是我不抽烟啊。
医生把我的癌细胞取样玻璃皿放在我面前说,据我观察,你的细胞病变的确是由于吸入有毒气体导致的。
我想到了我八年前的工作,我告诉医生八年前我为很多小三的孩子挑选了很多味道很好的尿不湿,然后我又大致给医生讲了我八年来的创业经历。
医生拿回玻璃皿在显微镜下又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说,原因找到了,八年前尿不湿挥发的有毒气体以及八年创业过程中吸入的垃圾气体毁坏了你的呼吸道和支气管,由于时间太久又没有定期体检,肺部进一步病变最终致癌。
说完医生显得豁然开朗,然后点头看我,我并没有豁然开朗,直到护士把我带到现在的病房我都还十分茫然。
怎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独自坐在很高的山上,天色已暗,四下无人,有动物跑动的声音,我面前的已半枯的灌木丛飒飒作响。远处炊烟袅袅,暗青色的烟冲出树梢越来越淡,和越来越暗的天空混在一起,我跑下山跑向它。
后来我醒了,房间里的电子仪器滴滴作响,盐水输得我血管冰凉。
我肺部一阵难受,接着是一阵疯狂的咳,咳出来的东西恶臭异常。
我终于要死了。
三次化疗之后,医生告诉我肝脏受侵,癌细胞大量转移,病情恶化,一下从二期跳到四期。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护士噏动的嘴唇,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我很明白她的意思: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问护士,你们医院总共接待过多少个癌症病人。
护士说她不知道,但是她觉得应该有很多。
死了的有多少。我问。
护士说也有很多。
李良抢过话说,你们医院救活的人多还是弄死的人多。
她说,我们只救人。
什么人都救吗?我问。
什么人都救。她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救我们?李良问。
护士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们就是在当天晚上逃出医院的。
李良带我去了他最常去的酒吧,人很多,我们一直喝到了天亮,人还是很多。第二天的太阳很大,我们踉跄的在酒店洗掉医院的消毒水味道之后,李良又要了三瓶酒,喝个精光,又是大醉一场。
李良列了一长串他还想完成的事,又醉了三天,我们才走出酒店。
我们是在买衣服的时候发现钱不够的。
抢银行的枪是假的,是李良在网上买的,丝袜也是。
李良本来不打算戴丝袜的,他说他本来就长得穷凶极恶,这张脸就是武器,戴了丝袜反而没有攻击力。
我说我们戴丝袜是为了隐蔽,是为了不那么快被警方抓住,钱抢了是拿来花的,不是搞行为艺术。
李良才最终同意只要钱,不要脸。
拿了钱之后我们才终于换掉了医院的衣服,李良还买了一辆车,李良说,这样速度可以快一点,毕竟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李良说,痛快。
李良问我还有什么梦想。
我好像有很多想说的,却又不知道说哪一个,所以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其实这问题我在酒店就想过,一直糊里糊涂,想不明白,后来我让李良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我们把车开到了医院对面的山上,然后从一个山头开到另一个山头,李良一直在叫喊,车不断的上上下下,很远的地方还是只有天空,夕阳照在车窗上,一样刺眼,这里已听不到轮船的汽笛声,我和李良并排坐在山顶上,看着远方,天色越来越暗。我们也把车开去了我们之前常去的一些地方,和一些认识的人打招呼,他们的微笑和之前并没有区别,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死亡。我们要走了,我们在这个城市饶了好几圈之后才终于上路。我们先是去了我发给万禾的所有图片上的那些地方,在同样的场景停留,然后才漫无目的的一路远行,每天我都会发图片给万禾,再也不用从网上下载了。
后来我们围坐在沙滩上数着从银行里抢来的大堆钞票,一堆一堆的分给每一个梦想,结果钱太多,梦想太少,我们就硬凑,凑得累了我们就躺在上面,梦想就乱了。
我站起来想重新再分一次,李良说算了,于是我又躺下,就更加凌乱了。
沙滩上人很多,每个人看起来都很高兴,美女也很多,太阳照在她们身上闪闪发光。
我们一直躺着。
美女越走越近,太阳越走越远。
天黑了,风很大。
李良用他皱巴巴的遗愿清单点了根烟。
李良说,我就要死了。
真奇怪,就像一场梦。我说。
你有最喜欢的人最难以忘怀的事吗?李良问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只是摊开双臂躺得更舒服一点。
后来李良又说,不要担心,遗忘最容易了。
海水的声音很大,人都走光了。
我拍了最后一张照片,发给了万禾,上面有夕阳、沙滩、海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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