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爱者

作者: 杨小帅他爹 | 来源:发表于2017-12-14 18:51 被阅读0次

    如果你认为人死后什么都不记得,那就错了。我死了,生前的一切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我记得我待过的形形色色的地方——炮火连天的营帐、硝烟弥漫的战场、尸堆如山的沟壕······

    而今,我住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透过些许从石头缝里泻进来的光,我可以看见我的模样——一具早已腐烂的骷髅。我静静地躺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我偶尔听见人们整齐划一的脚步从我的头上踩过,我分辨得出:那是士兵在操练。生前我也曾像这些后生一样操练过,生龙活虎,流血流汗。

    更多的时候,这里静如死水,连蚂蚁啃食我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我虽然有自我意识,虽然记得生前的一切,虽然能感受到这里的动静,但我吃不了东西,提不起重物,更奈何不了蚂蚁对我的啃食。这些蚂蚁早已把我健硕的肌体啃光了,现在又在啃我的骨头,尽管那骨头又硬又霉,但它们却啃得津津有味。它们还乐此不疲地在我的眼窝子里、头颅里、筒子骨里筑巢建室,繁衍生息。这一切都不曾使我感觉到疼痛,因为我的灵魂和躯体早已剥离开来,那具骷髅不过是生前承载我灵魂的一个容器而已,现在它已经废了,而我的灵魂已经幻化成一团褐色的气息,氤氲在墓穴。

    这里太黑太潮了。我本可以不与蜥蜴、蚂蚁、蚯蚓、臭虫为伴的,本可以再次沐浴在阳光里的,但为了等那个人,当轮回之门一次又一次向我打开时,我毅然决然地选择退而守身,继续留在这里。我知道,一旦我迈进那道门,我的记忆将被擦掉,如此这般,就算我投胎成猪、成狗、成鸡、成鸭、成花、成草、成木,继续回到那个人身边也浑然不知。投胎,对执念过深的我来说,毫无意义。正因为我相信这个人一定会来看我的,所以,我留在这里。这个人就是我的妻子。

    啪!啪!啪!外面响了几声。我听出那是枪声。三枪,不多不少,这意味着有人在祭奠我的战友。这里躺着我的很多战友。我们生前并肩作战,死后葬在一起,现在,我们时不时要靠谈论过去的峥嵘岁月来打发无聊时光。但近来,可谈之人越来越少,战友们一个个投入了轮回之道,而新进的成员都是些素未蒙面的晚生,他们对我们那段历史丝毫不感兴趣。

    啪!啪!啪!枪声又响起。

    我们中没有人回应,这说明那个被祭奠的人早已投入轮回了。

    “祁大哥!”是隔壁的小张在叫我。这厮刚住进来不久,凭着一口吹牛逼的功夫,很快成为我无话不谈的挚友。因为我到这里的时间比他年长,他尊称我为祁大哥。其实他比我年长,我死时才19岁。我从他的声音辨别出他至少大我3岁。但他死不承认。

    “终于闲不住了?”我说。

    “嘿嘿,俺看你一个人闷得慌,于心不忍。”

    “少给老子耍贫嘴。说,到底有啥事?”

    “嘿嘿,祁大哥,俺想听你讲故事。”

    “就知道你这小子找我没什么好事!”

    “嘿嘿,祁大哥我要离开这里了,在走之前想听你把没讲完的故事讲完。”

    “你真的要走了?!”我感到有些伤感,“那好吧!咦,上次我讲到哪里了?”

    “讲到你好不容易请到了探亲假。你刚回到家与莲儿嫂子正准备拜堂成亲时接到部队急电,要求你马上归队,于是你连夜携着莲儿嫂子登上了火车。”

    “那就接着那儿讲吧······”

    呜——火车呼啸而过。

    车厢里。小祁站起来,朝车厢扫视一周,确定人们都睡着后,便坐下来,将自己的身体往莲儿身边挪了挪。两人刚新婚燕尔,还来不及洞房花烛,小祁就接到部队的紧急电话,要求立即归队,投入战斗。青涩的莲儿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身子,保持适当的距离。小祁忍不住凑上去吻了一下莲儿的侧脸。莲儿的脸立马羞红起来。

    “咳咳咳······”坐对面的乘客突然醒了,咳嗽了一声。小祁触电似的赶紧把手缩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朝车窗外望去。

    接着,另一位乘客醒来了。

    两位乘客又开始天南地北地调侃起当前的热门话题——自卫反击战。小祁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谈论。在这两个外行人看来,战争不过是一个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儿童游戏罢了,吃干饭的士兵不过是领着军饷到处玩躲猫猫而已。这种观点令小祁感到又好笑又可气,但他没有反驳一句。他深知隔行如隔山,多说无益。

    一直到天亮,小祁都找不到机会把手放进莲儿的衣服里。一对小夫妻就这样一直捱到天亮,捱到车站。

    来到连队,把莲儿安置好后,小祁去向郭连长报到,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你把媳妇带这儿来不是找死吗?你这个杂碎!”

    小祁自知违反了部队的规定,只能勾着头,不说话。

    郭连长气急败坏地骂完他后,又接着骂另一个战士。

    “你们·····你们真是胆大包天。22人请假回家探亲,回来有18个人把女人带到营队。这可是战场呀,跟居家过日子是两码事。你们简直目无军纪、践踏军法,简直······简直无法无天······”

    郭连长骂累了,揭开茶杯喝了口水,唾沫横飞地大吼道:“回去都给老子悠着点,保持精力,明天天一亮就集结出征。听到了吗?”

    听到了!士兵们异口同声。

    “听到了,还不快滚?”

    士兵们喜出望外地一哄而散。

    小祁欣喜若狂地来到自己的营帐里。帐内静悄悄的,只有蛐蛐在啾唧。莲儿躺在床上睡着了。小祁本想和莲儿恩爱一番,但见她睡着了,便只好按耐住心中的激动,蹑手蹑脚地来到莲儿面前,朝莲儿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绕道莲儿的身后,躺下。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憋了三天,他实在是焦渴难耐,明天一别,又不知是死是活,他内心无比纠结,但是一想到她已睡着,便不忍打扰,于是心一横,侧过身子,背对着她睡去。正当他伸手准备关灯时,莲儿的一只手伸过来拦住他。

    “看吧,好好看吧,我知道这么多天来,你一直盼着······”莲儿说着,不慌不忙地伸手拽开披在身上的被单。被单滑落,一丝不挂、冰清玉洁的胴体呈现出来······

    天蒙蒙亮,集结的号角响起。枪炮声隆隆。照明弹亮彻夜空。小祁和其他士兵已登上车,整装待发。莲儿和其他女人站在车下,泪流满面,依依不舍。一听见汽车的发动声,女人们顿时号啕大哭,抢着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够了!有啥好哭的!都给老子滚回去。”郭连长勃然大怒地朝女人们吼道。

    女人们仍愣着不走。

    “都给老子滚回去!男人的战场你们女人来碍啥事!快滚!”连长暴跳如雷,“军人的天职就是保家卫国,你们既然选择嫁给军人,就要做好当寡妇的准备!都给老子滚回去!”郭连长转身朝汽车喊了声出发,汽车载着战士们扬尘而去。

    女人们哭得更加厉害了,一个个扯襟揩泪。

    “男人们都走了,你们还站着干嘛?还不快回去!这是打仗,不是儿戏,磨蹭啥子!再多站一会儿,恐怕你们连命都要丢在这里!都他娘的窝囊废!”连长骂个不停。

    莲儿冲上来,狠狠推了一下怒火中烧的连长,痛心疾首地反驳道:“连长,你想错了,俺来部队不是给你们添负担的,俺是想给俺男人留个后!”

    郭连长愤怒的神色顿时消失无余,脸色难堪地问道:“怀···怀上了吗?”

    “昨晚那次兴许能怀上。”莲儿泣不成声。

    “回、回去好好···养身子。”郭连长说毕,钻进车里,呼啸而去。

    当日,老山战役打响,我方突击队几乎全军覆灭,小祁在阵亡名单上。两个月后,远在河北老家的莲儿接到了噩耗。

    小祁被葬在云南边陲。

    “对不起,祁大哥,又让你回忆了一次那段痛苦经历。”

    “没事的。如果没有这段回忆,我也不会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全是靠这段回忆撑到现在的。”

    “祁大哥,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不知可否?”

    “说。”

    “莲儿嫂有没有给你生下一男半女?”

    “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有。而且,肯定生的是个男孩。”

    “你死后,嫂子有没有来看你?”

    “没有。”

    “你真的还要等下去吗?”

    “等。我相信她一定会来看我的。”

    “谢谢您,让我听到您的故事。我马上走了,我不想再等了,我知道他们不会来看我了。我来生再也不当兵了。”

    “小张······”我有些不舍。

    “什么?”

    “走好!”

    “嗯,保重!”

    ······

    突然,响起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起初我以为是那些后生们在操练,侧耳恭听才发现不对劲。这些杂沓的脚步声来到我的头上方便消停了。

    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预备,开枪。”

    哒!哒!哒!

    “小张,我们来看你了。文件今天批下来了,你被追认为烈士,立特等功。”

    我立马意识到是小张的战友来看他,高兴地喊道:“小张,你的战友来看你了。”

    没有回应。我才想起来,他已经迈入轮回了。

    ······

    突然,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一群人伫在我上方七嘴八舌。须臾,我闻到香烛的气味,和一股浸人心脾的酒味。

    一个沧桑的女声:“老祁,30年了,整整30年了,我终于来看你了。你看,我把我们的女儿带来了。她已经长大了。彩儿,快过来给爸爸磕个头。”

    脚步声。磕头声。

    一个年轻的女声:“爸,你真混蛋,害咱妈当了一辈子的寡妇。爸,我来看你了,妈说我长得很像你。”

    一个粗糙的男声:“小祁,我是连长。今天是老山战役30周年。咱们连队的同志都来了。战友们,咱们一起喊一声祁班长吧。”

    “祁——班——长——”

    哒哒哒——一阵枪声,是在祭奠我。

    我立马意识到是我的妻子、女儿和战友们来看我了。对,就是他们。我没猜错,他们一定会来看我的。30年了,我在这里等了整整30年,总算盼到他们来了。等待把这30年拉长了好几十倍,我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但这等待是值得的,我感到无比欣慰。我赶紧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生怕错过一丁点的细枝末节。

    须臾,我的妻子又开始说话了:“老祁,咱妈一直念着要来看你。她身体弱,没来成。我来之前,她特意让俺在你的坟头给她拨个电话,让她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几声嘟嘟声。

    “妈,我到老祁的墓前了,你跟老祁说几句话吧。”

    须臾,若隐若现地传来一阵混杂着嘈杂电波的耄耋声:“祁儿,是妈···妈想你了···你给咱家争光了,妈没白养你这个儿子···现在国家太平了,政府每月还给咱家发钱哩,日子比过去好很多···妈身体还硬朗呢,你别担心···你在那边过得咋样?缺衣少吃吗?孤单吗?有没有人陪你说话?”声音打住,哽咽,接着是我妈的哭声。我不禁泪如雨下,使劲扯着嗓子回应我妈的问题,但我知道她根本听不见。

    我妈又接着说话了:“祁儿,妈今年89了,活够了,再过些日子,咱母子就团聚了···”

    哒哒哒——一阵枪声。

    我妻莲儿又说话了:“老祁,咱们回去了!再见!”

    一阵依依不舍的脚步声。

    一阵流连忘返的呢喃声。

    声音越来越小,趋近于无。

    死寂。

    传来山谷里的风声。

    想不到,我等了30年的这一幕仅仅持续了30分钟就消失了,如此之短,令我猝不及防,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咂其中的甜蜜,就已成了触不可及的往事。尽管如此,我仍感到十分满足。我等了30年,他们终于来了,我无怨无憾了。明天,我可以了无牵挂地迈进轮回之门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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