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露天花园
背后有人轻咳一声。
循声看去,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但已过了可以称为女孩的年纪。然而,女人和女孩的界线到底在哪里,这我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换作任何人,恐怕也未必说得清楚。因为并不存在这样一条界线,界线内属于女孩,越过界线已是女人,只能凭直觉认定。问题在于,直觉说到底也无非个人观点罢了,而非客观的事实。喏,她还是女孩;喏,不再是过去那个女孩啦,已经是个女人了。这一转变往往在极短一瞬间完成。而我总是把握不好那一瞬间。
女人穿一件宽松的休闲衬衫,蓝白间条,下摆打了个结,褪色的浅蓝牛仔裤将修长的腿衬得曼妙无比。一双素色帆布鞋,背上是登山包,十足的游客打扮。
我让开一些,她走上前去。前台女孩照例以热情的语气招呼。她走路的样子,使我想起《守望先锋》中的小美。但她并不戴眼镜,也未穿着臃肿的棉袄和雪地靴,胸部亦平坦得出奇,惟独背上那个满鼓鼓的背包与小美颇有些相似。
办好登记手续,往里头走。穿过窄长的过道,左转,还是窄长的过道,过道里光线很暗。
走出过道,立时闪出一个小院子来。院子由三幢两三层高的建筑和一堵墙围着,是外面看到的那种风格,翘起的马头墙向天际延展。里面静悄悄的,墙像阻隔视线一般隔断了外面的声音,外面热闹喧嚣的景象全然与此地无关,恰如火星和地球两个星球互不干扰。
贴着院子边缘走,不时闪出木窗,窗上的漆已然褪成淡不可见的蓝色,漆皮几近脱落。黄金葛乱糟糟地爬在墙上,占据近半墙面,且还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四处蔓延,木窗也未能幸免于难。
似乎根本就没人打理这些植物。
黄金葛的藤曼从眼前一一掠过。墙的一角,楼梯静候着,木质的扶手异乎寻常地黑,上面有一块绿色苔藓。踩上去,不祥的响动随之传来。确实像另外一个星球。
到了我的房间。
房内陈设简单,只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青旅,普普通通的房间而已,无须产生失望感。靠门边立有简易挂衣架,电视机占据桌近半面积,剩下被热水壶、吹风机、插线板占据,拖鞋摆在桌子旁。卫生间被玻璃门隔出来。床单已然更换一新。
放下背包,取出毛巾衣物,进了卫生间冲洗一番。洗罢,将明后天的工作计划安排一番,预计需要采访的店员、青旅的价格及房位情况、青旅的特色以及未来的发展计划等等。如此安排妥当,便躺在床上,拿出kindle开始看伊恩·麦克尤恩的最新小说《儿童法案》。
看了许久,天色渐暗。我停下看书,出了房间。三楼所有的房间共用一条过道,顺着过道往前走,转了两次弯,到尽头处。那里有一道木门,半掩着。推开门,里面是一个露天花园。
水桶般的花盆摆得满满当当,围出一条U型小径来。里边多是红石楠、杜鹃、海桐之类的灌木,众星拱月般拱卫着正中间一株两米多高类似茶树的植物,茶树的枝丫向四面八方散开。外面是碗口大小的盆,里面长着多肉植物。那些多肉植物沿着围栏延伸开来。
穿过小径,来到U型的底部,视野豁然开朗,遮挡之类的物一概全无。雨已经停了,从这里眺望过去,能一直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山不算很高,云也压得极低,只是稍稍高出山一头,雾气正从山间腾起。
近处是流经小镇的河。这一带虽是山区,但上下游建了不少拦水坝,因而河面开阔,水势平缓,少有湍急涡流。从这里望过去,河水如同静止了一般。岸边有一条的街道,走着相当不少的游人。上游不远,一座古老的石桥跨河而过,石桥通往临镇,桥那头停了辆旅游大巴。我没有看到女孩说的停车场,或许被岸边的树挡住了。
微凉的风从河里徐徐送来,几只不知名的鸟从电线杆上惊起,朝河的那头飞去了。岸边的杨柳望着河面垂然自怜。
我边上有张圆的石桌,外加三只石凳。凳留有雨渍,还是湿的,但我并不在意,坐了下来。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静静感受着夏日黄昏的气息。好一阵子,仿佛什么都已忘却,什么都已抛开。
“哎,你也在这里?”一个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时空,是前台遇见的女人。
我转过身,看见她站在几步外的地方,她换了衣服,一条淡绿的丝织连衣裙。她移步过来,无声地坐下。
雨停之后,太阳出来冒了会头。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余晖把天际染成淡淡的黄色,云也透出金色光芒。
“这里风景挺好的。”说着她看向远处,将一缕散发拢至耳后,清新的发香阵阵飘散而来。
“哎,有人叫过你小美吗?”不知怎的,我忽然这样问她。
“什么?”
“小美。”
“为什么这样问?”
“一个游戏里的角色,解释起来相当复杂。而且,或许有点勉强。”
“说来听听。”
“她是个气象科学家,游戏中唯一的中国角色。并非什么美若天仙的角色,漂亮或许勉强称得上,但较之于漂亮,更接近于邻家女孩的感觉。你理解那意思吧?”
“邻家女孩?”她像是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似的,近乎咆哮一般笑了起来,脸型整个儿扭曲了,绽出条条沟壑,活像发生了一场微型地震。她久久地沉浸在那里面,仿佛很久没有这般笑了一样。随后极力睁大眼睛,扮出可爱的模样,“怎么样,看起来像邻家女孩吗?”
“倒不是那么回事。”
“其实你就是这样想的吧?”
我皱眉,“我就知道不应该解释。”
她嘴唇紧闭,出神地看着河岸,仿佛陷入了沉思。于是我将视线投向远处。天色更暗了,光照亮的区域持续收窄,河岸,垂柳,石桥,一同滑向黑暗那一侧。傍晚正是石桥最忙碌的时段,背包的行人、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在那上面穿行,各有各的节奏。
她忽而起身,走到一盆盆多肉前,捧起其中一盆,凑近闻了闻,说道:“我喜欢养植物,但是总养不好。我家以前养了很多植物,什么都有。我每天都给他们浇水。后来我搬出来了,一个人住。我弄了很多,绿萝呀、文竹呀、君子兰呀什么的,照样每天都浇水,阳光也很充足。可全都死了,连多肉也死了,概无例外,通通死了。养什么死什么。”
她放下手中那盆,又捧起另一盆,左看右看。俨然随机抽检产品的合格检验员。
她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我养什么死什么。而是我可能根本就适合养植物。住在家里的时候,其实都是父亲打理那些植物,而我呢,以为自己做了很多事情,其实都是无用功。”
她绕过石桌,往我这边走来。
“养过动物没?”
“不喜欢动物,我一直觉得猫呀、狗呀这些脏兮兮的,一身的毛,抖一下,毛掉得到处都是,黏糊糊得,还一股子臊味道,狗还流哈喇子,好恶心。摸一下我都接受不了,更别说像别人那样抱在怀里了,植物可干净多了。反正我是无法理解那些养宠物的想法,哎,你不觉得猫和狗的毛很讨厌?”
她继续随机抽检我这一侧的多肉。莫非多肉还有次品不成?
“我认为猫挺好玩的。”
“所以我很羡慕会养植物的。”
“那也值得羡慕?”
“当然值得羡慕,怎么说也是一门手艺。”
“说不定你只是没有掌握技巧罢了。”
她停下来,朝我笑了笑,叹息道:“算了,养什么死什么。”
“活一天算一天。”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背包客的生存哲学之类的玩意,或者,村上春树式人物范式。”
“不是生存哲学,亦非什么范式。跟那类玩意一点关系也没有。再说我向来讨厌生存哲学之类的玩意,无非商家包装的概念罢了。如今这样一个时代,商家最擅长的便是,包装新潮时髦的概念。把纯属个人的生活方式称之为生存哲学,在我看来,性质无异于让猴子用打字机打莎士比亚的剧作。”
“可你像是拥有自己的生存哲学的那类人。”
“是么?只是觉得顺口而已。如此而已。”
“当真?”
“真的只是顺口而已。”
“想必你的顺口的词相当不少吧?”她回到原位坐下,重重地叹息一声,说:“你简直就是外星人。”
“很久以前,也曾有人这样形容我来着。”
时至今日,谁人,在什么地方,说了这样一句话,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留下来的惟有这句话,以及说这句话时不可辩驳的语气。正如无法知道地上的树叶从哪个枝头落下来一样,只是宿命般地落了下来,如此而已。你呀,简直就是从外星来的人。想必那个人在说这句话时正是秋季,昏沉的暮色包裹着秋色和所有的一切,树叶簌簌地落下来,枝桠遮蔽了天空,我们踩过铺满地面的落叶。说话的人在昏沉的暮色中消散,在记忆中退潮,连个剪影都不曾留下,留下来的惟有尚未透黄的落叶,独自飘荡,徒然坠地的落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