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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黑田步(完)

短篇|黑田步(完)

作者: 金箱子 | 来源:发表于2023-02-24 17:05 被阅读0次

    10

    2011年9月11日。

    黑田步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

    她是在一个星期前的早上6点左右离开朝日苑的。6点是护理员最为忙碌的时间,智障者们热热闹闹地起床,这个要穿衣服,那个要去厕所,这个要戴辅助具,那个要量血压……值班的护理员忙这些的时候,以为黑田步还在自己的屋里睡觉。4个小时前的2点,黑田步还不睡,闹得厉害,为了不让她去春子的房间,护理员把她锁在房间里了。一般情况下,黑田步在房间里叮叮当当闹一会就安静下来,那天也不例外。过了一会儿,护理员推门观察时,她已经蒙上了被子,身体倦缩成一个团。想她一定又睡了,便解锁。早上等忙完其他人再去房间看时,黑田步已经不在房间了,只有那本旧杂志的封面被撕成纸片零散在枕头边上。6点,也是朝日苑打开玄关处的门锁时间。

    先是在岗的护理员们分头找,无果,后召集休班的员工到处找,也无果。苑长当天报了警察,并通知了她的哥哥。我从横滨学习回来的时候,发现到处贴着黑田步的寻人启事。

    朝日苑地形复杂,四周树木环绕,干涸了的人工湖也长满了野草和杂树。想象黑田步有可能是穿过人工湖,走近了树木从中,所以我们几乎查遍了每一棵树,仍不见黑田步的踪影。9月的山林依旧燥热,那浓绿中夹杂着褐黄的色彩,仿佛预示着生命的终结。

    9月11日的早上8点,警察署打来电话。苑长拿着话筒,“是的,是的……嗯,嗯……”他的头渐渐低下,语调也渐渐沉重,表情也渐渐僵直。空气凝固了,找得筋疲力尽的人们瞪大眼睛互相看了看,张着嘴,又都盯在苑长的身上。我的手在抖,但自己并不觉得。

    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一个当地人在距离朝日苑5公里处的小溪里发现了她。一棵树把她拦住,有一半的身子还泡在水里。我们一直想问更多的情况,但是从警察署回来的苑长一个字也不提黑田步被发现时的情景,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想象和无数个疑问。

    后事由她唯一的哥哥负责办理。哥哥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悲伤,也没有追责朝日苑的看护不当。苑长那几天要做的事情很多,比如事故报告,给保险公司打电话等等。好在朝日苑加入了设施事故保险,按照正常手续办理,不存在纠纷问题。至于最后赔偿了家属多少,苑长说这是秘密,不易公开。

    黑田步火化那天,朝日苑所有的员工和所有的智障者们都排队在门口等候。春子突然不再叫了,国子最明白,她哭个不停:“步,步,步,死了,死了。”文,照样盯着所有人的裤脚。一半的智障者在憨憨地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要开秋季运动会。一半的智障者眼里充满了茫然,那是一种没有反应的反应。平,突然解开裤子对着一棵小草撒尿……护理员们来不及悲伤,他们要接着看护这些还活着的生命。黑田步失踪那天的当班护理员一直低着头,躲在人群后面。黑田步找到之后,苑长开会红着双眼说,这不是个人的责任,而是整个朝日苑的责任,或者说是我这个苑长的责任。苑长说完,那位护理员站起来,对大家鞠了一个深深的躬,整个脸部快贴到胸前,眼泪掉落在她的双手上,然后我们听到了那被自责压抑了许久的抽泣声。我们也都低下了头,有人从口袋里掏出纸巾。

    灵车缓缓驶进了朝日苑。所有人,只要会鞠躬的人一齐鞠躬。智障者中有摇手的,有叫的,有哭的,也有麻木的。他们看到了黑田步的哥哥打开车窗,举着黑田步的遗像对大家行礼。那是哥哥对妹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和与妹妹一起生活过的人的最后的告别。

    我想起黑田步的父母。也许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最放不下的女儿半年后会去找他们。我想,黑田步不需要捧着那本旧杂志了,美丽的母亲就在身边,他们不会再分开。想到这些时,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与春子握在一起,是她先抓住了我的手,还是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我没有记忆。反正,春子那天一声都不叫,也没有撩上衣,安装了人工骨头的腿,站的时间很长,站姿也很稳。灵车不见踪影了,我们才陆陆续续回到苑里。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很咸,流到嘴角处,我舔进了嘴里咽了下去。

    苑里的宣传栏上还贴着黑田步的寻人启事。是她刚入苑时的照片,笑得很天真,很纯粹,也很傻。照片下面写着:

    本人特征:25岁,皮肤白皙,面部有雀斑。失踪时穿着浅黄色短袖睡衣……

    太田和我,一起默默地揭下寻人启事。她突然哽咽起来:

    “是我这个担当不称职……”

    “谁都不愿……”我说,“你看这照片,她长得多可爱,好傻的那种可爱……”我抚摸着“她”脸上的雀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后记:

    2011年12月,我按时提交了论文,次年的1月通过答辩,3月硕士毕业,月底我辞去了朝日苑的工作。

    至于毕业论文的内容,我不愿再提。因为伴随着我的案例研究对象——黑田步的死,我认为一切所谓的研究都毫无意义。我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讨厌专家和医生,但我从未离开过弱势群体,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到现在,除了智障者,还有身体残疾者,还有需要全护的老年人……每一次看到熟悉的生命以各种方式死去,我都会重新思考活着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是什么?家庭和社会的职责又在哪里?每一次的迷茫又会在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面前变得清晰明了,然后在理不尽的社会现实中再次迷茫,再次清晰。但我始终坚定不移地从事着这样的工作,因为我享受到了被需要的感觉,这是金钱和财富无法给予的。我想,人,无论正常与否,无论健康与否,无论强与否,在这个本应该共生的世界里,互相善待和珍惜所有的生命,难道不是我们每一个社会人的使命吗?

    又是一个深秋,我走在朝日苑那个已被填平了的人工湖上。遍野的野黄菊把半边天染成明黄色,一只浅黄色的花蝴蝶绕着我飞舞,然后轻盈地落在花丛中,从容地煽动着翅膀,翅膀上的斑点与黑田步脸上的雀斑渐渐重叠,一个少女走出来……喔,“是黑田步!”我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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