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2010年12月某日,精神科医生的巡诊日。
黑田步蹲在墙角,抱着自己的头,身体缩成一团,两只眼睛被臂弯挡着,惊恐和慌乱的目光从缝隙里闪出来,又充满了戒备。金泽,做为黑田步的主治医生,看来并没有得到她的信任。在我的印象中,他只会给黑田步多开几种白色的药片。
我曾经跟伊藤大姐分析过原因,如果金泽医生巡诊时不穿白大褂也许黑田步会放松很多。伊藤思考片刻后摇头:金泽医生的自尊心很强,你少说话。我哎了一声,于是闭嘴。
金泽瞅了瞅角落里的黑田步,扭头问伊藤:她最近如何?
伊藤恭敬地站着,汇报了黑田步最近的表现,包括突发性行为。证据就是上个月散步途中她突然消失。
我一听,便张嘴想补充一下。伊藤的一只手伸到屁股后,对我摆了摆。我便闭嘴,只好听伊藤说。
可是伊藤忽略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黑田步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作为当事人,我是这样分析的:藤突然对路边的彩旗产生了兴趣,护理员越制止越无法控制,现场一片混乱,黑田步受到刺激,一转身钻进路边的丛林,然后冲到山坡下的人工湖里去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我打电话的瞬间。
11月,路边杂草丛生,树木繁茂,人走进去马上不见踪影,顺着山坡下去,就是干涸了的人工湖。
发现黑田步不见之后,我扯着嗓子叫,在路上瞎找一通。那位男护理员一边拼着老命抱着藤,一边扯着老嗓示意我到下面的人工湖找找。
原,开始咬自己的手背;文,开始转圈儿;平,开始“啊啊”叫,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慌,更要保证这三位不能出事。我用很慢的语速,很简单的单词,很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们:在这里站着,一会儿,有人来接你们。
说完我自己也稳定下来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路边,发现有杂草被踩过的痕迹,暗自窃喜:黑田步应该是从这里下去的。这时前来救援的两位护理员跑过来。我说明了一下情况,告诉他们黑田步不见了。他们安慰我,不要着急,黑田步去人工湖的可能性很大。于是我们分工,一个去处理彩旗让藤罢手,一个照顾原、文、平三位,我去找黑田步。
11月的湖底,被一种叫野黄菊(又称:一只黄花,恶魔之花)的植物占领。这种植物从山坡林地到沼泽地带,均可生长,最高有两米多,进入深秋,就在周围杂草枯萎之时,它们却争奇斗艳,招蜂引蝶,肆意嚣张。走到湖底,我仿佛进入了“满城尽带黄金甲”的世界。黑田步,应该“躲”在这里。对了,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蜜蜂和蝴蝶完全无视我这个入侵者,它们在我眼前飞来飞去,好像在戏谑我。一想到黑田步是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的,我便恨恨地挥动两手驱赶这些轻浮的家伙们。“黑田~步!黑田!步!”我一直在喊。连名带姓,或姓,或名,我希望她能听到并且回答:我在这儿。尽管我知道她不会说完整的句子。
“黑田步,你不能出事!你不会出事!”我祈祷着,冥冥之中感觉她是安全的。
就在这个时候,“ちょうちょう(蝴蝶)”的歌声传来,“是黑田步!”我叫出声来。
环视四周,没有人影;低头一看,我震住了:前方一米多的地方,穿着浅黄色卫衣的黑田步跪在一簇高大的野黄菊面前,拍着手,唱着“ちょうちょう”。我蹑手蹑脚地走近,看到一只金黄色的花蝴蝶停落在明黄色的花簇里,轻盈地煽动着两片翅膀。黑田步盯着它,眼睛发着光,那光也是金黄色的。
“黑田步。”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落地的声音。
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个画面。那是人与自然,人与动物,拙朴未凿的世界。
我和黑田步从湖底走出,爬回到路上。我身上沾了很多花粉和枯草,而黑田步却无伤无损,除了裤子的膝盖处脏了有点土以外,上身的黄色卫衣却是干干净净的。见她光着脚,没了袜子,我马上沿着原路寻找。在蝴蝶停落的那棵野黄菊下,她的袜子变成了两个小团子躺在地上。我笑了。黑田步有个习惯:在她放松的时候,会脱下自己的袜子。
再次回到路边,发现所有的彩旗已经被拔完了。一个护理员正在把它们卷起来。那位男护理员还在抱着藤,藤,也是气喘吁吁。原,文,平三位虽然不再叫了,但因为等的时间太长,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只有黑田步,阳光下,脸颊两侧的雀斑被黄色的卫衣衬托得格外好看。
接着出发,我感觉自己鞋里进了异物,低头挽了一下裤脚,准备脱鞋时,发现脚下有一条长长的东西在蠕动。
“啊!蛇!”我的尖叫同时把我弹出十里之外。护理员们明白事由后一起笑我,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怕蛇的人。我还没有从悲伤和惊吓中走出来,平也发现了蛇,他兴奋极了,要脱裤子,被护理员及时制止。这边文,突然指着我的裤脚,“啊,啊~”上下乱跳一通。原来,我挽裤脚了!
天啊,还让不让我活!我终于哭出声了。黑田步咬着手指头看着我,痴痴地笑。护理员们也都在笑,我觉得自己特没面子,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反正眼泪真的掉了下来。
这件事,后来一直被传,还出现好几个版本。苑里第二天就开了反省会,做出下面几个决定:一、取消路边彩旗;二、割去人工湖里的杂草,包括繁殖能力超强的野黄菊;三、散步时再加一位护理员;四、为了便于辨认和寻找,散步时尽可能让智障者们穿色彩艳丽的衣服。
我忍不住问:那蛇呢?
大伙就笑。苑长说,这里的蛇都是草蛇,没有毒的。另外天一冷,蛇就冬眠了。
我不满意苑长的回答,就像正常人不能理解智障者的世界一样,我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怕蛇,于是便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不敢外出散步,走路时也异常的警惕。但我始终没有辞去这份工作,每当我纠结于职业的选择时,脑海里总会不经意地出现黑田步在人工湖里看蝴蝶唱歌的情景,于是心里就有一种东西升上来,我还是喜欢这份工作的。
所以,我认为黑田步的消失行为并不是单纯的“冲动”,而是随心的自然行为。但是伊藤已经跟金泽医生汇报完毕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次巡诊的结果,黑田步服用的药,又被多开了一种安定剂。
我问伊藤,黑田步的情况并不是很糟糕,为什么要加药?伊藤说,一、金泽医生要开没办法;二、她马上就要退休了,谁也不愿做黑田步的担当护理员,所以希望药物能使黑田步的状态安定下来,这样她也好交接。
我理解不了,伊藤的做法,在我看来,并没有以患者(黑田步)为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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