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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
黄金周过后，我发现自己上班时可以正常呼吸了。伊藤说，你看起来很适合这份工作。她满脸安心的笑容，让我觉得她不怀好意：你不仅适合，还能胜任。
朝日苑，要求护理员具备“丰富的专业知识，娴熟的操作技能，正确的价值观”。有些人没几天便退却，回到了健全人的世界。我却留下了。理由很简单，我需要一线的案例来完成硕士论文。
大学导师上课时，引用了英国经济学家马歇尔（Alfred Marshall）说的话：Economists need cool heads but warm hearts。他告诉我们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社会福祉领域，作为一个社会工作者，“需要冷静的头脑，也需要温暖的心”。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验证这句话，但终究很难在“冷静的头脑“与“温暖的心”之间找到平衡。有人说，做这份工作需要“爱心”。可是，“爱心”到底是什么呢？来到朝日苑之后，我发现“爱心”其实是最廉价的。
朝日苑的第一天，黑田步就给我上了一堂安全课：如何保护好自己的头发。
黑田步，喜欢头发，尤其长发，不打招呼直接上手，说揪就揪，说咬就咬，那下手只有重，没有轻。当然，我上班的第一天她并没有得逞，她午睡醒后看到了我的长发，兴奋地冲过来，这一切被老练的伊藤大姐识破，抢先一步，及时阻止了一场“惨案”的发生。事后，我多次想象自己的头发突然就揪的感觉，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能够容忍的人，所以可能是一场“惨案”。
在我们健全人的世界里，智障者是理解不了你所谓的“无辜”的。伊藤大姐说，我们工作人员首先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从那之后，只要我一进朝日苑，就把束在脑后的头发安放在胸前，然后让自己的后背再长出眼睛。有时候需要四面八方都长眼睛。因为你不知道黑田步会从哪边出手。
黑田步，“黑田”是姓，“步”是名。据说她母亲生下她的那一年，整个日本流行给女孩起“あゆみ（阿優咪）”的名字，比如“步美”“爱由美”“步望”“爱弓”等等，它们的发音都是“阿優咪”。在大学里做教师的她父亲说，名字不需要花里胡哨，做个四肢健全的普通人就可以了。“步”这个汉字，行走、伴随的意思，象征着人生，大家不会读错，而且好记。
黑田步，继承了父亲的高挑身材和母亲的美丽。五官是端正的，甚至可以用极端可爱来形容。三岁时被诊断为先天性智障儿童。父亲的“希望她做一个普通的️️正常人”的愿望破灭。家庭主妇的母亲因此抑郁，多次自杀未遂。小学到高中，黑田步在一所特殊养护学校里就读，因为无法适应环境，成为所谓的问题儿童。唯一的哥哥成绩优秀，考入东京大学，毕业后就职大阪。也许，哥哥远离家乡就是想摆脱有一个智障的妹妹这一事实。
这些信息都是从伊藤大姐嘴里说出来的。她说，了解这些对于理解黑田步是有帮助的。黑田步的每一个行动有她自己的理由，她的世界和我们健全人的世界充满了冲突，解决不好冲突，我们看到的就是她的行为是有问题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无辜的。因为这个世界我们健全人说了算。
我问伊藤，为什么大家都连名带姓地叫她“黑田步”，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只叫姓名，或者只叫名字？伊藤说，这是她父母的要求，之所以这样叫她，是希望她能记住自己的全名。这个理由在我看来很是奇怪，又很无聊。我又问伊藤：那你为什么只叫她“步”呢？
那是因为，她需要母爱。头发已是花白的伊藤若有所思地说。
我不再问话。伊藤又补充道：
在签订协议的时候，苑里提出一个条件。希望她父母每个月接她回家住上一天。这个目的很单纯，就是希望黑田步不要产生自己被父母抛弃了的想法。她父母自然答应，否则没有地方愿意收留。
五月，最后的一个周六，黑田步被父母接走了，第二天下午被送回来。那天我值班。
钻在车里的黑田步，穿着崭新的淡粉色的休闲卫衣，眼里发着警惕的光，两手抓住安全带，像一个斗士。父亲和母亲站在车门前，诱导女儿下车，均无果。
伊藤曾经教给我一个方法，就是不去劝。打开车门，大家离开，远远的，躲到一个我们能看到她，而她看不到我们的地方。这样耗着，她自动就会从车里出来。当然，这需要时间，足够的时间，还有耐心，足够的耐心。
那天的黑田步，脸上的雀斑被粉红色的上衣衬托着，使她白皙的皮肤，秀色可餐。
我夸黑田步，你今天好可爱。她不理我，打了一下自己的头，叫着：回家！回家！她不会说完整的句子，只会用单词表达。
她的父母一脸的无奈和歉意。我们使了一下眼色，然后散去，隐藏在不被她发现的地方，远远地跟车里的她耗着。这个时间她母亲会说一些她回家的表现，吃饭的时候很乖，最爱吃的是炸鸡块和蛋糕，吃完饭后会在客厅里又唱又跳，闹腾到半夜也不睡，第二天知道自己要被送走，就开始咬手背，反抗一切………
30分钟后，黑田步终于从车里钻了出来，她径直走进朝日苑。在玄关处，她朝天大叫：尿尿，尿尿！我迅速追了上去，但是还是晚了，她把一位在玄关处静坐的田中智障者推倒，然后退下半截裤子进了卫生间。田中，嘴啃在地板上，口水也跟着淌了一地。黑田步的父母马上跑过来跟田中道歉，我示意他们趁机赶快离开，否则女儿从厕所出来后就走不了了。
田中，是AF的一位有名的智障者。他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蹲坐在玄关处，他在那里像摆地摊一样把玩自己的CD盘，有时候放在嘴里咬咬，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他口水总是不止，因此他的CD盘都是黑色的。那些CD告诉了我们，他是浜崎步的粉丝，没有其他。
被黑田步推倒，这不是第一次。有时候，他会憨憨地笑笑，像个哥哥或者像个男子汉一样不跟妹妹或者女人计较，但是有时候他就会生气的带着他所有的CD来到我们CF，留着口水激动地诉说着什么。老护理员一听就知道，他是来告黑田步的状的。护理员就让黑田步跟他道歉，黑田步自然不予理睬。田中是个怜香惜玉的家伙，对黑田步他是让着的。但是对其他智障者，他会一直发火一直怒吼，直到癫痫发作。所以，他的向精神用药剂量很大。
在朝日苑里，黑田步，是大姐大的存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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