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弯弯的,比眉毛还细,星星亮着,有的一闪一闪眨着眼睛,有的好像与夜色静静地融在一起。这些星光是很多很多年前星星留下的痕迹,有些星星早已消失,留下微弱的光走过漫长路程来与我们相逢。
临睡前,和沁说一会儿话,带着咳嗽的沙哑声音通过电话传来时,我知道这又是一顿预谋好的争吵。厚厚的灰尘压在心上,压抑的情绪已在崩溃线上挣扎多天。这种感觉像在白日里行走看不到光,在夜里入睡如临深渊。我想找个无人之境安安静静待着,却又控制不住三番五次大吵大闹。我成为一个需索无度的小孩子,一边将人推开,一边渴望得到等待已久的拥抱。
在我和沁分开的一个来月里,我们总是在争吵,说具体点是我一直在找茬,她向来包容我,任我怨气冲天,其实,一切都可以用一个拥抱来融化,但我们伸手不可及。我百般无理取闹,只想反复确认被爱着。
沁是朋友的朋友。遇见沁是在秋天,薄暮寒凉,风吹得手指冰冷,沁穿一件及膝黑色大衣站在院子空地上背着手微微仰头望着玻璃窗隐隐透出的几家灯火。我从茶坊出来,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望着她孤零零的背影莫名心疼。可能是空气里的寒凉渗进心里,可能是一个人生活得太久,我看见她孤零零的样子仿佛看见自己。不知道她是否也在那时感受到我的彷徨,所以,当一个人在不久后提出在一起时,我们毫不犹豫在一起。
亲近的人伤起人来才是最痛的。傍晚,我接到小姑发来的视频,她和姑父吃了晚饭在散步。很多时候,我害怕与人视频,与人交谈,尤其是亲戚,害怕揣测对方神情里的细微变化,害怕一本正经露出这张惶恐的脸,害怕平静下来的心被一句话击得手足无措,害怕很多,归根到底是害怕自己的笨拙和敏感。所以,视频接通后,我毫不迟疑地挡住镜头。
“接视频不露脸,我发视频做什么?你怪得很嘞——”
“给您打电话吧——”
“电话有什么好打的,就是想看看样子咯——”
我陷入沉默,想不出怎么接话才合适。
我读小学便在亲戚家辗转,寄人篱下的难受滋味一半源于亲戚有口无心的耿直话语,拖油瓶呀,沾上就甩不掉呀,一半源于自我压抑。我无处可去,是真的甩不掉,她们无心伤人的话都是真的,我“做贼心虚”。过年时串门也是一副养不熟的样子,寡言少语,不愿在人堆里打转,独自在院坝转悠。我不想说话,生怕哪句掏心窝的话说得不对换来一顿说教。我想走,从小就想走。所以,考上大学后执意搬出去住。一旦离开,便害怕再回去,和亲戚的关系更加生疏。
我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越来越沉默寡言,也说不明白被很多人爱着的自己为什么总是患得患失,但反复鼓起勇气仍然很难往回迈出一步。有时,有口无心的话才是最伤人的,以爱为名的教育才是让人压抑的。我从未看见迎面飞来的刀子,我身上从未落下一滴血,我却常常被恐惧深深攫紧。或许,自卑是从小融入骨子的,我害怕成为负担,害怕了很多年。
我看着视频里那张老去的脸,微微浮肿,松弛的皮肤被皱纹拉着下垂,心里惭愧又无力。我在几个亲戚家辗转到二年级后,去了小姑家。她五十几岁,正好退休,有时间辅导我学习。现在看来,我确实是亲戚口中养不熟的白眼狼,否则怎么会在小姑家住了十来年还摆出一副生疏的样子。视频在沉默几秒后突然挂断。我愣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如常的发挥再次在亲情中展现失败。一阵深深挫败与疲惫感袭来,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空。很奇怪,只是露个脸,说几句好听的话,我却在那一瞬间成了哑巴。
心被干稻草塞满了,别扭得反胃。我给沁打电话,想循着借口争吵:凭什么总是叫我理解家人?总说爱我爱我,次次摆脸色给我看,我没有心吗——这么不愿意说话难道跟他们没关系吗……你为什么出去这么久还不回来……
沁轻轻咳嗽,声音沙哑,安慰我:小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嘛。你也要等一等,迎一迎……这几天处理完工作就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小姑吧,给你们带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哦……
挂了电话,我拉过被子蒙住头,黑暗中脑袋异常清醒。刚去小姑家的时候,她特地去叔叔家接我,到家的时候,姑父正在准备晚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担心我吃饭不好意思,规定必须吃满两碗饭,姑父负责把碗添得满满的。对我严厉是真的严厉,悄悄出去玩打断过树枝,一个叫滚,一个负责留。爱我是真的爱我,每天放学后,姑妈坐在对面看着我认真写作业,临考前,姑父每天剥好核桃给我补脑。吼我也是真的吼,不争气,累赘,学完赶紧走。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痛,而我将伤痛反复记忆,忘记了很多爱。我记着学完赶紧走,却忘了小姑七十岁了,我也要等一等,迎一迎。那些伤疤早就愈合了,只是我曾经将心关上,现在需要努力打开。虽然成长是充满各种挫折,磨练的过程,但每个人仍然要在自己的经历中坚强地生活,善良地爱。
月光透过玻璃墙落在梦里,她坐在茶桌前,穿着一件暗红色毛衣,衣服上绣着一只小小的鹿,温温柔柔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沁是在一个秋天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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