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新娘

作者: 一棵会行走的树 | 来源:发表于2018-01-07 07:06 被阅读0次

    她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女孩毫无迟疑的脸。

    那张脸有着二十岁的光亮,亮得似乎有些反光,也有这二十岁的细腻,细腻的竟然有点油腻。

    那张脸并不白,是很健康的土地色,虽然不及她白的耀眼,却很吸引人。

    那个女孩的鼻头小巧极了,像一个弧度完美的滑滑梯,让人的目光从眉眼倏地一下滑下来,刚好盛住。

    她还记得女孩别过头去的样子,目光像一把窄扫帚,从她的身旁扫过一个半圆,然后扭过去,趴在了栏杆上,不长的辫子像扫帚把儿直直地落在她高耸的背上。

    她只好走开了,脚步僵硬地如同一个患了梦游症的病人。

    她找了一个矮凳子坐了下来,觉得从来就有像此刻疲惫和恍惚过,她有点分不清是不是这是梦魇还是现实。

    一块厚实无比却面目狰狞、带着黄斑的小被子被一双皮包骨头却异常有力气的手裹到了她的身上。

    被裹挟到她身上的温暖让她发现天气竟已冷成了这样。

    她抓住这块曾经被当做垫屎布的小被子,一把甩了出去。

    “别对我这样了,以后再也用不着了!”她吼出去这句话,然后拖着自己离开。

    那个小被子像一块大的有些可笑的白抹布,躺在那个矮小的老人脚边。

    她的脚没有方向的走,终于在一条长凳上停下来。

    她的屁股没有经过大脑同意就坐了下来,凉意像成千上万只蚂蚁爬上她的身体。

    她想起那个让她骄傲无比的时刻。

    那是一个充满了光的神奇的讲台。

    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用黑色的笔在会发光的屏幕上时不时地写下一些数字和几句话。

    这不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也不是一个很健硕的男人,他粗壮的身材和略突出的肚子都被套在这身做工考究、质感非凡的衣服里,竟也显得十分的有气势甚至还有一点点的优雅。

    他的肤色也不是正个八经光滑平整的古铜色,倒像是上了年岁的铜勺,坑坑洼洼,有几处铜锈一样的疤,不过远远地,从台下的她的眼睛看过去,他的脸此刻正发着光。

    事实上,他的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他的声音停下来,不大的会场响起焦脆热烈的掌声,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喊一声“老公真棒!”

    他朝她看了一眼,有点尴尬,却很快换上谦逊敦厚的笑容朝向观众致意。

    那天,他们回到了家,她就像一只找到了食儿的麻雀,欢喜的跳来跳去,最后,她扑在他的肩头,用由衷赞叹的口吻说,你就是为讲台而生的。

    她心里着实为他高兴,即便自己拿着比他高几倍的薪水,也从来没有这样骄傲过。

    因为,这么多年,他在各行各业里游荡,付出着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机会却从来没有垂青过他。

    她悬了那么多年的心,如今终于能放下了。

    这种担忧并不是出于爱,因为她从来不认为自己爱他。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希望他功成名就,出人头地。

    事实上,打他们恋爱开始,她就认为他压根配不上自己。她认为自己身上会发光,而他的身上却什么都没有。

    究竟是什么让自己身上会发光,她并没有细想过,也许是因为自己惊人的白肤,也许是因为自己能随口蹦出作家的名字,也许是因为自己习惯了大手大脚花钱的优越感。总之,她对自己与众不同和他的粗陋无知深信不疑。

    这种坚信,让她理所当然的当上公主甚至是女王。

    当然,她也并不全是颐指气使的模样,他们刚有孩子的那几年,她简直是做了女仆。

    她的头发因为太久没有做柔顺而完全暴露出原有的毛糙、弯曲和支棱,于是,她便完全放弃了梳头这项费心费力的差事。她的脸也因为太久没有抹眼霜敷面膜而显得苍白而黯淡,眼睛一周全是干干的细纹,就像汇入大河的无数小溪。她安慰自己说,以后弄一弄就好了,于是就利索的戴上了黑框的眼镜,像是把什么不想看见的东西塞进了柜子里,转身就去拖地了。

    她安慰自己说,我拖地只是因为这布满了脏兮兮脚印的地板让自己的心情不爽。可等她把拧好的拖布甩平挂在挂钩上,然后窝在沙发里,看着闪着光的地板和已经跑到12右边的时针,刚扬起了的心情就像一只小鱼,把头顶冒出水面就又沉进了水里,再也找不到踪影。

    她对如何整理自己狭小的家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热情。她总会坐在沙发上,用沉思的表情巡视房子的每一面墙和每一个角落,她的目光简直就是一把尺子,会把看到的空白记录到大脑里,然后假以时日之后,一个什么盒子架子画板挂钩之类的东西就毫不违和的出现在了那个空白的地方。

    她对巡视自己的领土乐此不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永远强有力的女王。

    她觉得他应该感激自己所做的一切,因为是她让破旧空洞的家变得生机勃勃充满光亮和诗情画意,也是她在最需要钱的时候去工作挣钱,才有了后来的大房子和大车子。

    住进了大房子,她再也没有巡视过自己的领土,因为她忙得已经忘记了许多事,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忘记了父母的生日,忘记了他的生日,当然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女王。

    她从精通人心的人身上学会了如何不露痕迹的讨领导欢心,她从精通人事的人身上学会了如何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从精通人情的人身上学会了如何举重若轻的拿捏你来我往的关系,她重新踩上了脚跟鞋,摘掉了眼镜,祛掉了暴露年龄的斑和有碍观瞻的痣,在化妆师和美容师的调教下学会了化适合自己的妆,甚至还打了针、削了下巴,她蓬松有型的短发配上雪白精致的脸,气场十足,就像手包上金色的C字型装饰一样明晃晃、闪亮亮,她的名字当然也越来越掷地有声。

    她总被夸赞越来越像某一位电影明星,可她心里却想,哼,她可是被老公劈了腿的,我虽然钱比她少,但日子过得比她舒坦多了。不过这夸赞,她还是受用的,至少证明自己还是挺美的。

    她如今的乐趣是巡视自己的银行卡,看到哪张不是顶级金卡,她的心里就像长了块藓,奇痒无比。

    当然,她最大的乐趣还是用自己的巧思和钱包装扮自己的孩子。把孩子收拾的像公主一样美丽得体,把孩子教养的出口成章应对自如,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起她的成就感了。

    可当站在车前,看着最爱的小公主拉着锃亮的行李箱向她挥了挥手就走进学校大门,也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起她的失落感了。

    她失落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坐在高中时代的教室里,和以前的同学们一起上课。她还是一只才华横溢却貌不惊人的丑小鸭,而教室的最后依然坐着她当年暗恋的那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儿。

    那个男孩有着和她一样白皙的皮肤,却干净的没有任何瑕疵。她最喜欢他的眉眼,他有完全不需要修剪的浓黑直挺的眉毛,深陷的眼窝就像幽静的山谷,谷底躺着两弯盛满了日月星辰、波光粼粼的碧黑色的湖泊。每当她不小心撞进他的视线,她就觉得自己像是漂在了湖面上,离月亮好近好近。

    下课的时候,那个男孩突然站起来喊她的名字,她转过头,心跳得很大声。

    男孩迎着所有同学的目光向她走去,他说,我知道你的每一个心愿,我愿意满足你的每一个心愿,因为我只想让你快乐。

    男孩向她伸出手,那只手就像一条洁白的船,从月夜启航来到她的面前。

    最后,她当然没能握住那只手,因为梦已经醒了。

    她在月光中坐起身,盯着屋子里斑驳的黑影看了半天,然后犹疑着是不是应该去沙发上坐一会儿,可终究还是躺下身继续睡了。

    她不再感觉失落,只是觉得空,身边的所有物体似乎都离自己更远了。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老公受到万众瞩目的时刻,惊喜和骄傲呼啸着挤满了她空无一物的心。可这惊喜和骄傲就像赶车前往演出地点的乐队,声势浩大的上了车,又声势浩大的离开了。

    她有点记不清是什么导致了它们的离开,是那个女孩吗?可那个女孩是怎么出现的呢?这件事的发生还未超过24小时,但在她的记忆里却像一张丢在水里的书稿,已经残破不堪,难以辨认了。她把背靠在落满雪花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艰难地回忆这起充满了魔幻色彩的事件。

    他说要带她去一个空气特别特别好的地方。她对被污染的空气有严重的过敏,每每一犯病就难受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所以,他这天的贴心举动让她感动不已。

    印象中,他似乎开了很久的车,因为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那是一片树林,中间有一块开阔的空地,空地上高低起伏地立着许多顶帐篷。他掀开帘子带着她钻进了其中很大的一顶帐篷,她吃惊地发现里面挤满了人。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家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围坐成一圈,中间有一个火盆,里面噼噼啪啪地烧着木头和树枝。她觉得热气扑面而来,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于是赶紧脱掉外套,扁起袖子。她听着他在和这群人激烈的讨论着什么,可当她坐在长凳上回忆的时候却全然忘记了他说了什么,这感觉就好像自己在一个完全隔音的瓮里。

    她焦躁的等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胳膊上起了好些个红疙瘩,又痒又疼。她问身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那人回答,是蚊子,一种有毒的蚊子。说完,那人又指了指被抬出去的一个脸色惨白的小男孩,说,看,他就被蛰了,活不久了。她感到一阵眩晕,赶紧拉住他的胳膊低声说,快走,我要找个地方洗澡。

    他看了她的胳膊,一言不发的带她走了。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中似乎来到了一所学校。因为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女生宿舍里,然后被人带到了一个像是厕所的地方。她想找水,可水池里、水盆里、甚至便池里都泡着色彩鲜艳的女孩衣服。眼前诡异的一切让她的腿开始发软,她扶着墙开始想,怎么所有有水的地方都有衣服,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奇怪?

    可没等她开始想明白,所有的女孩像洪水一样从她的身边冲过去,她也被挤了出去。她发现女孩儿们在逃,像是被警察追赶,有的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子就跑了出去。她就这样晕头转向地被推搡着来到了外面空地上,等休息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直起腰勉强站定。她看见他远远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她走过来,等他走进她才看清楚他竟然只穿了一只鞋。

    你那只鞋子去哪儿?她惊讶的问。

    他停住脚步,耸了耸肩,有个女孩儿少穿了一只鞋,我给她了。

    她就这样看到了那个等在栏杆旁的女孩子,脚上的那只白鞋远远的看去就像是灰色的天空下蜷缩在地上的一只白鸽。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的心像是一节车厢,一扇门缓缓打开,欣喜和骄傲,这个一路挤得满满当当的乐队,热热闹闹地自顾自的谈笑着下车了。

    她向那个女孩儿走去,于是就有了最开始的那场相遇。

    她们的对话也很简单。

    除了鞋子,我把他也留给你吧。

    好呀。

    那个女孩子毫无迟疑的答应了,然后扭过去,双肩耸起架着脑袋伏在栏杆上,以少女才有的热忱的姿势,向他望去。

    她只好离开了,不知道坐了什么车,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来到了这个让她再也不想走下去的长凳上。

    她终于想起了这一切,一大团白气在她嘴边升腾然后迅速被风吹散。

    她觉得一股强烈的困意和疲倦包围了自己,她犹疑着要不要站起来,可终究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似乎是在欣赏这满天的雪花和风热情地相拥、疯狂的共舞。

    当然她没能一直欣赏下去,因为当雪停下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抱起她离开了。

    当她被抱起来的时候,满身已经覆满白雪,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他们的背影像极了她当年穿着白色的嫁衣被他抱在怀里的样子。

    而那个长凳上,却放着一只白色的鞋子,被遗弃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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