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

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9章

日降喜忧来

连载04

史迪威公路通车典礼的好消息，传到陪都重庆。

次日，浩恩的舅妈带来一个令人悲伤的坏消息。

邢千里，那位林浩恩在中央大学最喜欢的学生，几月前参加中国远征军，在攻打芒市的战斗中阵亡。

邢千里的母亲和林浩恩的舅妈是燕京大学好友。听到噩耗，林浩恩一个星期在哀痛中度过。邢千里出征前，浩恩就有预感，怕是再也见不着他了。

邢千里在战斗接近尾声时，在守城日军的自杀性攻击中丧生。

五月的陪都，杜鹃花盛开，国槐树羽状叶片随山风摇摆，仿佛开心的孩子率性拍着小手欢呼凯旋的队伍。战火硝烟，似乎已散。和平日子，仿佛来临。

这些天陪都的空气格外好，与日军半年前停止对重庆地区大轰炸有关。日军发飞机和飞行员，几乎都调往太平洋战场和日本本土。

日本准备本土决战。然而，纵然有飞机，却没有汽油。

日本仅有的汽油,准备用于神风自杀机（Divine Wind Kamikaze）1，二十来岁的大学生，甚至十几岁的高中少年，经短期速成训练，驾驶满载炸药的神风自杀机,径直俯冲美军舰艇和航母，与之同归于尽，以此阻止美军登陆日本。

去年十月，莱特湾之战，日军首次出人意料让二十四名海军航空队自杀机飞行员俯冲袭击美军多艘护航航母，其中一艘被日军A6M零式战机撞沉。五千日军自杀机飞行员命丧莱特湾，他们驾驶常规飞机和特制Ohka樱花自杀飞机弹，用年轻日本军人的生命，换来击沉三十四艘美军军舰的战绩，但并未阻止美军迈向菲律宾(The Philippines)，硫磺岛（Iwo Jima），冲绳（Okinawa），乃至日本本土的脚步。

美军讶异的是日本人把生命看得如此轻薄，日本人把军人自杀，美誉为飘落的樱花，颇有英雄浪漫情怀，把缺乏仁慈的武士道，神话为日军魂。

日军自杀式攻击，促使盟军司令部和美国政府考虑最少盟军将士伤亡为作战首要考量，敦促日本投降，以减少无辜死亡。

“颜小姐，有你电话。”正在协和药厂实验室看资料的颜宝惠，听到有人喊她接电话，赶紧去接。

“宝惠，父亲今晨猝死，没留下话。我已通知宝光、宝怜，后天举行追思葬礼。”电话里传出堂兄颜宝谦低沉的声音。

“宝谦哥，我知道了，请节哀，我明天去你家。”她说。

抗战爆发那年，颜宝谦从南京随兵工署撤退到重庆。不久，他被调入长江北岸铜罐驿第二十一兵工厂任职，他的父母和他的德国太太，随后搬到铜罐驿住。他的母亲和德国太太在五年前日军空袭时，在家里被当场炸死。当时，他正在兵工厂的防空洞,他的父亲到镇上买东西不在家，父子二人得以幸免。

颜宝惠来重庆后，去铜罐驿看过颜宝谦的父亲，就是她的叔叔颜振海。日军轰炸，交通不便，她又常加班，已有一年没见过叔叔。

颜振海离世这天是五月八日，重庆街头，敲锣打鼓，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在庆祝日本的轴心国盟友--纳粹德国，向盟军投降了。

欧洲战场的盟军美英将士称五月八日这天为Victory in Europe Day (V-E Day欧战胜利日)，苏军则以次日为胜利日。

希特勒独裁十二年，把德国纳粹化，包括语言文学文字。德国投降前一周，五十六岁的希特勒与刚完婚的妻子、多年的情妇、三十三岁的Eva

Braun（爱娃·布劳恩），同日自杀，他死前安排把他和妻子的尸体烧掉，怕遭到两天前墨索里尼及其情妇Clara

Petacci（克拉拉·佩塔奇）式的羞辱：独裁执政意大利二十一年的墨索里尼，与三十三岁的情妇，被共产党游击队就地正法，机枪打死，二人尸体与其他五位法西斯党魁一起，被吊脚倒悬在米兰埃索加油站广场，他和她的尸体，被多人鞭打，吐吐沫，投废物。

颜宝谦得知德国战败的消息时，心情复杂阴郁。

颜宝谦留学德国，对德国有很深感情。他的太太苏珊是他在德国留学时房东的女儿。苏珊去年病故以后，他已好久没有苏珊的父母和弟弟的消息。

颜宝谦在自家客厅，为亡父布设简易灵堂。

他站在窗边，遥望惨白月光下，沉寂的星空，思绪回到十年前他将从德国学成回国，在柏林与苏珊登记结婚的情景。办事员做完结婚登记，赠给他们一部书，希特勒的自传Mein Kampf（我的奋斗），这是希特勒三十五岁时受达尔文进化论启发，设想出“生存空间”理论，并将此写进他日后二十年不断实践的人生规划--这本自传。希特勒声称为除去一战失败而来的屈辱凡尔赛条约对德国人的伤害，为德国人更自由更幸福，德国人需获取更多土地资源。没料到德国又战败了，德国人马上就要面临比一战结束时更凄惨的现实。自杀前两个月，希特勒这位宣称为德国人的尊严、自由、幸福而奋斗的元首，下令破坏德国基础设施和后勤供应链，既不给敌人，也不给德国人留下生存条件，他的逻辑是：既然德国失败，就使德国人和他一起告别世界，让世界与德国一起毁灭。

颜宝谦从报纸上看到，希特勒为德国奋斗二十年的结果是德国首都柏林和重要工业城市的政治、经济、实业架构近乎瘫痪。战前，四个德国人住的空间，战后须住十人，从前不住人的杂物间被难民塞满。欧战结束，还活着的二十多岁德国男青年，只有四成健康人，本应活着的同龄德国人，不是死亡或失踪，就是被战争变成失去劳动力的重度残疾人。日耳曼民族的生存空间，不仅没扩大，反而失去了，德国人已居住上千年的东欧家园不复存在。德国人的尊严，尤其德国女人的尊严，没有被提升，还被苏联红军践踏。看到德国沦落到如此地步，与他留学时截然不同，颜宝谦唏嘘不已。

三天后，颜宝惠和哥哥颜宝光，姐姐颜宝怜及他们的家眷，在铜罐驿参加叔叔颜振海的追思葬礼。

她对堂兄颜宝谦说：“叔叔歇了地上的劳苦，回乐园安息，再也不必逃难了。将来我们都在天家团聚。”

“但愿如此。可我还是无法理解死人能复活升天。”他说。

她知道这位堂兄，只是文化基督教徒，虽自幼随父母去教会，读圣经，上主日学，但长大后，我行我素，不去教会。婚后，为陪德国妻子，他只是去教会礼拜，在家不读圣经，也不祷告。他受新神学影响，只挑选接受圣经智慧书经文和祝福语，推崇基督信仰的行善与爱心。他只把耶稣基督当先知，否认耶稣的神性，不相信耶稣复活，也不相信耶稣再来，他更信John Dewey（杜威）和实用主义。故此，她很少与颜宝谦谈信仰。

德国战败三个月后，正在华北发动夏季攻势的日军忽然听到天皇八月十五日亲口宣读的终战诏书，不得不向中国军队投降，有不少日军军官，想不通而剖腹。德国战败三个月后，正在华北发动夏季攻势的日军忽然听到天皇八月十五日亲口宣读的终战诏书，不得不向中国军队投降，不少日军军官，想不通而剖腹。日本平民则对天皇宣读的终战诏书，理解的不清不楚，他们从天皇的弦外之音，没听出日本因在侵略战争中战败而不得不投降，只觉得祖国日本被美军轰炸机和原子弹狂轰滥炸的无奈与悲哀，而自己的天皇，为怜恤众生，做出了道义崇高的选择，以终战换和平。日本平民无从得知，天皇在美国造收音机前，是以何等心情听自己宣读的终战诏书。

石原莞尔，十四年前，那位心怀为天皇扩大领地的梦想，发起九一八事变的青年军官的杰作，最终使日本走向深渊，使天皇在盟军最高司令部要求下，在战败次年第一天发出人間宣言1，从此走下神坛。

裕仁天皇宣读停战诏书的消息传到中国，陪都街头，由中国人，美国人，盟军驻陪都记者和军人组成的狂欢队伍，塞满重庆城区。举国人都在享受从战争中得解脱的自由，顾不上去想，日本国民境况怎样，那两颗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落地后，除了伤亡的三十多万，表面无伤的人，能健康活多久，原子弹远期危害有多大，从第二次淞沪抗战至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四年半，日军在中国战区死亡人数不足二十万，从太平洋战争爆发到日本投降的三年半,日军在太平洋岛屿丢下一百五十五万尸体。

从第二次淞沪抗战，到日本投降，中国军人殉国四百万，包括驾机冲入日军阵地的徐永道和死于日军之手的陈本夫；三百万中国军人受伤致残，包括在南京保卫战失去双臂的成铁心，中国死亡平民一千八百万，包括颜宝谦的母亲和妻子，不包括颜宝惠的父母颜牧师和颜师母，他们死于第一次淞沪抗战日军炮火。

约七千万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伤亡或失踪，中国人几乎占一半。数字背后是曾活在地上，都是被母亲在痛苦中生出来的人。

日本投降了，抗战结束了，中国人将面临战争，还是和平，是个问题。日本投降在国民党和共产党的较量中有什么影响，国共重庆谈判能否给中国带来和平，欢庆的人们顾不上去想，也难以想象。

[1]人间宣言：人間宣言（Ningen-sengen，The Humanity Declaration），1946年元旦，昭和天皇发表诏书“新日本建設に関する詔書” (建设新日本诏书，Imperial Rescript on the Construction of a New Japan)，又称“年頭、国運振興の詔書”(国家复兴诏书，Imperial Rescript on National Revitalization)。诏书其中包括自我否定是神，坦言天皇和普通人一样是人而不是活神（living god）的“人间宣言”。“人间宣言”的发表后，日本颁布新宪法；在新宪法下，天皇只是国家象征和人民合一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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