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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与命运 第十章—探亲

侥幸与命运 第十章—探亲

作者: 歌舒瀚 | 来源:发表于2017-01-12 21:05 被阅读0次

    兄长快满月的时候,父亲终于请到了探亲假。他从重庆赶回河北,带了许多吃穿用度的物品,那是他给他妻子准备的;当然,他并没有忘记他的妈妈,他的兄弟姐妹;甚至是我爷爷的正房和她的儿子,爸爸也准备了相应的礼品——他并不是第一个从石家村走出来的孩子,却是走得最远的一个。虽然彼时父亲并不懂什么叫“衣锦还乡”,他甚至在那时完全谈不上“衣锦还乡”,但他觉得,作为一个经年未归的游子,给他的家人们带一份心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带着满满两大包礼物回家的他,非但没有受到家人的感谢,反而被训斥到对整个家族心灰意冷——母亲告诉我,那是我的父亲在他的军旅生涯中,最后一次请探亲假回家,直到1984年他转业,在整整12年里,父亲都不曾回过家。

    1972年年底,父亲在部队里因为表现优异,被提拔为汽车连副排长。一个月内先是获得了晋升,紧接着家里又拍电报说他做父亲了,换做是谁,都会想要好好庆贺一番——父亲把他晋升为副排长后第一个月的津贴,全部买了礼品,那是整整三十元钱。

    父亲从1968年当兵到1972年晋升为汽车连副排长,这期间他每个月的津贴都是电汇给祖母,然后再由祖母决定这些钱怎么使用。而母亲在1972年以前,根本不知道父亲在当兵时,是有津贴的——因为祖母从未把父亲电汇至家里的钱,给过我母亲哪怕一分。

    当父亲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满怀激动与喜悦之情推开了家门时,等待他的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母亲的表情从焦急不安变得羞涩而喜悦;而祖母、大伯的表情,却从期盼变得冰凉。母亲因为见到了丈夫而喜悦;而祖母和大伯,却因为父亲双手提的两个鼓囊囊的大包而阴郁冰凉。

    “饿了吧?”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去给自己的丈夫热饭。

    “你手上提的什么?”祖母的下巴抬起,努向父亲双手提的两个提包。

    “哦,这不好久没回来了吗,给您和小慈,还有兄弟几个买了点儿东西。”父亲说着话,就要把包裹放地上打开。

    “放那儿吧。”祖母半躺在炕头儿,宣布那两大包东西归她所有了。

    “嗯,好。”父亲显然没听明白祖母的意思:“那我把给小慈的东西拿出来,剩下的您费心帮分一下。”

    “我说放那儿,你没听懂么?”祖母的音量猛地高了一个八度。

    这时,父亲才觉察出祖母的情绪不对。

    “二小家的,你先回屋,我跟二小有话说。”祖母一掉头,冲母亲下达了“逐客令”。

    虽然不知道婆婆要跟自己的丈夫说什么,但直觉告诉母亲,婆婆生气了,而导致她生气的原因,就在丈夫提回来的那两大包礼品上。

    于是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站起身来,抱着儿子回到了自己的屋中,那一夜,格外漫长。

    ……

    当父亲两手空空的回到屋里的时候,时间已是深夜。他的眼睛通红,显然是哭过。其实母亲并不介意丈夫是否给自己从远方带了礼物回来,在那一刻,她只想安慰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的丈夫——用她并不宽阔,却足够的坚强的肩膀。

    “没事,只要老人开心就好。”善解人意的母亲宽慰着自己的丈夫。

    父亲呆呆地望着房梁,强忍着想要溢出的眼泪。

    “明天,我就回部队。”父亲忽然说到。

    1973年的正月十五,我的父亲从重庆驻地出发,赶了1600多公里的路程回到河北故乡。他在家里只呆了一夜,正月十九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又从河北故乡赶回重庆——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甚至在家里一顿饭都没有吃。

    ……

    “上个月怎么没把钱寄回来?”

    “我,买东西了。”

    “谁让你买东西了?你不知道家里面等用钱吗?”

    “小慈生孩子的时候,我没在她身边,我想着给她买点东西好好补补;另外,小慈信里说乡里乡亲那些日子都帮了不少忙,我想着应该买些东西好好谢谢人家。”

    “哦,她给你生个儿子,她有功了是吧?你把你娘往哪里放?”

    “不是,我也给你买了东西了。还有哥哥,弟弟们,都有买。”

    “谁稀罕你的东西。”祖母抄起手边的茶碗儿,“啪”的摔碎在冰凉的地面上。

    大伯在一边看祖母生气,十分想帮腔,却搭不上话儿,于是气呼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玉兰,借着忽闪的煤油灯,准备给自己点上。

    “哥,抽这个。”父亲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包大重九,顺手就要递给大伯。

    “呦,大重九啊,行啊,到底是升官儿了,学会抽烟了?”在县城长途车站上班的大伯自然知道大重九比自己手中的玉兰要贵许多。他接过了父亲手中的烟,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扇在了父亲的脸上:“谁让你抽烟了?你才多大啊?才挣了几个钱儿啊?就敢这样烧包?行啊,你现在是翅膀硬了,在外面呆了几年,觉得自己出息了是不?娘的话你也不用听了,是吧?”

    ……

    在那个夜晚,祖母和大伯对我的父亲轮番说教,而核心的问题只有一个:作为石家的老二,你现在虽然挣钱了,可是你的钱并不归你所有,而是归整个石家所有。你没有资格动用你津贴中的任何一分钱,因为当年你能入伍当兵,是石家老大出面跑下来的。

    当兵这件事,不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许多人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这机会在战争年代人人避之不及;而在和平时代,人人却又趋之若鹜。身无所长的父亲在念完小学后因为家里贫穷,便被迫辍学了,然而家里的田地太少,究竟还是不能供起那么多张吃饭的嘴,挨饿对于彼时的父亲来说,并不是时常发生的事;而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为了避免这种每天全家人都要挨饿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一张张嘴都送出去——起先是能说会道的大伯在县长途客车站谋了个差事,然后也不知他走了谁的门路,终于将我的父亲送进了部队,如此一来,家里少了两张吃饭的嘴,日子虽然仍然清苦,但吃饱的时候,逐渐增多了。

    “在部队要好好学本事,将来复员回家了,地方上也好找工作。”临走前,大伯曾这样嘱咐我的父亲:“别给家里丢脸。”

    由于祖父在父亲极小的时候便去世,在家里,父亲对大伯的话可说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分毫造次。他没有在部队给石家丢脸,却没想到在他探亲回家后,把所有的脸面都丢光了。

    “虽然你大伯和祖母在那天晚上做的有些过分,但有一件事我还是很感谢你大伯。”母亲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火机:“你爸从那天之后,再没有抽过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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