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母亲在新疆生下了我。她给我取名叫“石成”,希望我是一个“实诚”的孩子。
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诚实。这是我的母亲在我小时候反复跟我提及的一条做人准则——因为她发现我十分喜欢撒谎。
“你跟你哥哥不一样,你哥哥是个极老实的孩子,一点儿也不让大人费心。你就不行了,一会儿看不住你,你就蹿没影儿了。”母亲如是评价她的两个儿子:“二小,你啥时候能让我放心啊?”
是啊,我也想知道,我到什么时候,才能让母亲放心。
让母亲放心是所有做儿女的都要面临的一道必答题,但令人倍感尴尬的是,不论儿女们给出了怎样的回答,母亲永远都不会满意。她总在担心她的孩子们,任何事情都能成为她不安的理由——她担心你吃饱了没有;她担心你穿暖了没有;她担心你学习提高了没有;她担心你工作劳累了没有;她担心你有没有找到心仪的爱人;她担心你有没有生下可爱的宝贝;她担心你在外面惹是生非;她更担心你在外面被人欺负……当一个女性升级为母亲,她这一生就永远在牵挂中度过,她不是不懂得“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个道理,她只是永远都学不会若无其事的从你身边走开。
照理说,我的兄长在我母亲眼里,已经十分优秀、出色了。但是她依然很担心他,因为她说大儿子的肠胃不好,身体太弱。
而至于我,那就更不用提了。小时候她担心我将来长成个骗子;念书了担心我考不上大学;大学毕业了担心我找不到工作;工作了又担心我一辈子吊儿郎当,不求上进……
“妈,我怎么做您老才能放心呢?”
“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那我怎么样才算好好的呢?”
“你让我放心了就是好好的了。”
这回答,绝了。
母亲在我出生后,嘱咐父亲分别给祖母和外婆拍了电报,告诉他们我出生了这件事。祖母的电报第三天就回来了,上面只有短短的三个字:“知道了”。而外婆的回复却是迟迟不来,直到将近1个月后,邮递员通知我家派人去邮局取包裹。
包裹是王永胜取回来的,里面装满了大枣、花生、小米、白面,还有给我做的小衣服、尿片、小被褥,以及一封外婆口授,外公执笔的家书。
“小六儿:
电报收到了,你身体还好吗?坐月子千万不要受了风寒,容易落下病根。我给你邮了些家里自己种的大枣,花生是你五姐家的,小米是你三姐家的,白面是你二姐家的,你四姐给你提了二十斤鸡蛋,但是邮局不让寄,说路上容易碎。石成的衣服和小被褥是你大哥家里的做的,怕你一个人在那边,没时间给小孩子做这些。
你和解放在那边生活还好吧?有没有闹别扭?遇上事儿了你多让着他点儿,他比你小,又在外面忙工作,你要多担待他。磊磊今年有6岁了吧?该上学了,你爹说让你教他背唐诗,你会不?你爹怕你不会,这两天连猪也不喂了,地里的活儿也不干了,每天趴在桌子上给你默写了唐诗,我数了数,得有二百来篇,这次也一起给你寄过来了。家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挂念,我和你爹的身体都结实着呢,就是你爹没事总抽烟袋子,呛得我难受。那天我跟他说,他要再惹我生气,我就把他的烟杆儿给撅了,你爹说,这烟杆儿是小六儿买给他的,我要撅他的烟杆儿,得先问问你同意不,我今儿就问问你,这烟杆儿我能撅不?
你二姐、三姐、四姐、五姐还有你大哥家里也都好着呢,你哥现在是大队的会计,管钱呢,可是我瞧着你大哥有些小气,自己家里过好了,也不帮衬一下姐妹,你将来可不能学他。汤家你们兄弟姊妹七个,就你和你大姐嫁的远,你嫁到了河北,你大姐嫁到了四川,现在你们两个都是吃公家饭的人,以后肯定比你在家里的这些姐妹们强,等你以后和解放的日子过好了,你可不要忘了你的这些姐妹,你生孩子,她们都替你高兴,都把家里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拿来给你补身子,你要记住她们的好。
你和解放以后一直就留在新疆了吗?有没有空回家?自从你嫁过去,咱娘俩儿这几年见面的次数可真少啊,上次见你,还是你从河北去新疆之前吧?你大姐上次来信,说今年过年回家来看我们,你和解放到时有没有空?如果有空也一起回来吧,咱全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
好了,其他的事儿就不说了,你的姐姐们让我给你捎个好,她们都挺挂念你的。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解放,照顾好两个孩子,也要照顾好你自己。过年如果有空儿了,就回来,要是实在请不下假,那就以后再说。”
母亲双手捧着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我想在那一刻,她一定恨不得立刻就肋生双翅,飞回到外婆的身边。
“永胜,你帮我把包裹里的东西分成四份,另外看看有没有一摞写满了字的纸。”
“哎,嫂子。你坐着别动,我去找。”不一会儿,王永胜从包裹的地步找到了一个用细线系成卷儿的小布包:“嫂子,你看看,是这个吗?”
母亲接过布包展开,里面正是外公手写的唐诗——那力透纸背的苍劲颜体,饱含着一位老人对他的外孙无限期许。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母亲轻轻吟哦着颜真卿的这首《劝学》,招手把兄长叫来过来:“磊磊,这是你外公送给你的礼物,你看看。”
说着话,母亲把这首诗又给兄长读了一遍:“磊磊,想不想和外公一样做个大学问家?”
“想。”
“真乖。来,妈妈从今天开始教你背古诗,好吗?”
“好。”
于是,母亲一边轻拍着熟睡的我,一边教兄长背起了古诗。
“嫂子,东西我分好了,下面做什么?”王永胜从外间进来,问母亲。
“嗯,有个事儿得辛苦你跑一趟。”
“看你说的,这都是我分内的事。”王永胜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你把分好的东西,一份留下,其余三份,你带回去一份,另两份你帮我给胡医生和李大姐送过去。”
胡医生和李大姐,她们的丈夫和我父亲是汽车连战友,在去年的那一场战斗中,她们的丈夫都牺牲了。
“嫂子,胡医生和李大姐的那两份我现在就去送,我就不要了,给您留下吧。”王永胜说。
“又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家小霞的。”母亲说。
“小霞,她又不在这边住,她在老家呢。这怎么给她啊。”王永胜的妻子叫小霞,他在家里结完婚不到半年,就入伍参军了。
“你不会寄给人家啊。”
“嫂子,这,这家里都有,哪用得着再寄回去。”王永胜说什么也不要。
“你寄不寄?你不寄我寄。”母亲作势就从床上起来。
“别,嫂子,您好好坐着,我寄,我寄。那我替小霞谢谢嫂子了。”
“谢什么,这两天倒是辛苦你了,我很是过意不去。”母亲说:“等过些日子我好些了,你来家里吃饭。”
“得嘞。”王永胜一点头:“那嫂子你先歇着,我先去送东西了。”
“好,辛苦你了。”
“不辛苦。”说话间,王永胜人已在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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