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其实是不信鬼神仙佛的。不但她自己不信，她还不许外婆烧香磕头。
“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些泥胚子能有什么用？”我曾数次尝试着在脑海中去生成十五、六岁时的母亲在和外婆争辩时的样子。她梳着一条麻花辫子，穿着五姨或者四姨穿小的粗布衣裳，脆生生的挡在外婆的面前，不让她虔诚地跪拜。
外婆格外疼惜这个最小的女儿，所以一定会连连点头，哄着还未成年的母亲说：“好，好，小六儿说不拜，咱们就不拜。”当然，等母亲怀着一颗战胜了封建迷信思想的喜悦之心背起书包去学堂后，外婆还是会将洗好的瓜果摆盘，恭恭敬敬的放在观音菩萨或黎山老母塑像前，然后嘱咐外公：“到街口看看小六儿走远了不。”每当此时，外公就是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不去——虽然外婆对母亲十分宠爱，但对自己的丈夫，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外公是前清的秀才，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性格却是温吞水一般。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秀才只在婚丧嫁娶、逢年过节时才被乡里乡亲高看一眼，而在平时，他们总是被欺负或者被占小便宜的对象。因为秀才总是文弱的模样，而文弱在那个年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灾难。
我很小的时候曾去过外婆家，记得外婆家门前的那条土路上，打横着两、三间房子，那两、三间房子把外婆家门口那条原本很宽阔的路面一分为二，东边的那一条勉强能够让外公赶着马车通过，一边贴着那几间房子的墙；另一边就是干涸的河沟；西面的那一条路就格外逼仄，大概仅容两个人并肩而行的样子。每次我回外婆家，母亲都要嘱咐我，不要去西面那条小路，因为把房子盖在我外婆家出门道路上的这一家人，和我们是世仇。如果不是外婆，汤家只怕早就被他们借刀杀人，满门灭族了。
据母亲说，那家人姓李，两家人其实早先关系还是不错的，但因为庄基地还是田地的原因，渐渐生出了龌龊，到后来终于发展成不相往来的地步。1938年，日军攻陷豫北地区，有许多国军伤员来不及撤离，被临时安置在乡民家里。谨小慎微的外公当时惧怕连累家人，想要拒绝两名伤员在家里养伤，但慈悲善良的外婆却用一个眼神就制止了外公，她敞开家门，接纳了那两名伤员——虽然那是个夜晚，但这一幕依然被李家人瞄了个一清二楚。于是李家人连夜出门，找日军高密。他们的算盘打得响亮，只要日军过来搜一个出来了这两个伤兵，那么汤家的房屋地产，一并都归他们李家所有了。
我不知道外婆究竟把那两个伤兵藏那里了，只知道后来当日军来时，把外婆家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伤兵的影子。气急败坏的李家人终于隐忍不住，跳出来指证说他亲眼看见外婆收留了两个伤兵。外婆答说，那里是什么伤兵，分明是想溜门撬锁的小偷，被我们发现后，他们就跑掉了。日本兵听完外婆的解释，虽然是不信的，却又找不到伤兵的影子，于是他们用了最后一招。一个日本兵一刀刺向外婆，威胁道，再不把伤兵交出来，就把你们全家都杀死。危机时刻的外婆用双手护住了胸口，才堪堪逃过一命，她哭诉道：“你就是把我全家杀了，我也找不到两个伤兵给你啊。”
“后来呢？”我听到母亲诉述起这段往事，心里最恨的竟不是日本兵，而是李家人。
后来日本兵见扎倒了外婆也没有问出伤兵的下落，便渐渐相信外婆说的是真的，所以在一番恐吓警诫后，他们就走了。母亲说：“你外婆说是黎山老母显灵，保佑一家人化险为夷。”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神灵庇佑，历史书告诉我，日军在占领区执行疯狂的“三光”政策，是在1940年开始的，在1938年的豫北，他们仍然想保持“大东亚共荣”的伪善面目。
“这些事，也是我成年之后你外婆才讲给我听的，我那时才明白她老人家为什么一辈子吃斋拜神。”母亲讲这些话时，已经45岁，但是眼泪，依然会扑簌簌的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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