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文 原创 陈深

城市是会变的，更何况人。

01

白天，这里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开罗大道。晚上，这里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名利场。

从日照东起直至华灯初上，从吆喝买卖到街边站女，我敢打赌，任谁在这里度过完整的二十四小时，大约都会不由自主地感慨:城市是会变的，更何况人。

一两百米直线延长的街道两边，霓虹灯闪烁出摄人心魂的光芒。透明橱窗反射出电视节目的轮廓，主角动图惹人遐想连篇。

路中央一辆改装过的KB 47摄影追风，在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横冲直撞，它那加装上去的两条大烟囱扑哧哧带出一股迅猛的风，在主坐骑的带动下，发出欲求不满的哀嚎。

我用右手食指推一推亮紫色反着光的暴龙墨镜，躲在里边窥探周围的眼睛眯起又垂下，最后换个姿势舒舒服服地拥在机车后座，决意毫不畏惧地接受着来自过路良好市民的指指点点。

人活着又如何不被指指点点。我对此不屑一顾，烦乱地拨一拨鬓角，闭上又张开的嘴里热烈地嘶吼着:快点!开快点!再快点!快到与街道两边迅速移动的垃圾桶持平，快到霓虹灯闪不入我的眼眶，快到风也要跪着求饶!

02

我从小对机车有着谜一般的执着，常常幻想跨到坐垫上，拧着最高时速，如火箭发射般一窜而出，威风凛凛地与风抗争。

每天如同工厂流水线般的起床刷牙吃早餐，再从阿妈的零钱包里拿走为数不多的午饭钱，早已令我心生厌倦。

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机车的快感，令我感觉，我还活着。

我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争当放学溜得最快的旋风少女，二话不说往本市机车出没最为频繁的开罗大道跑。

我会选一个安静的，视野宽阔的地方坐下，叼着一根五羊牌甜筒，俯瞰这街道的繁荣昌盛，憧憬那机车的风驰电挚。从夕阳西下坐到夜幕降临，从城市的一面坐到另一面。

03

可惜今夜我足足坐了五个小时，却捕捉不到哪怕一台掠过的机车。会不会是车速太快我看不清?揉揉眼睛继续看，还是没有。

我开始有些愤怒了，家也不回饭也不吃蹲这里喝足五个小时的西北风，不过就是为了看你机车小子一眼，怎么？还跟我闹起失踪来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实在坐不住，腾地一下跳起来，将被无情消灭掉的五羊甜筒包装纸狠狠塞回书包侧层，长腿一迈，大步流星地往街道走去。

我一头扎进行色匆匆的路人中间，几分钟之内，经过我身边的一二三四五六七数不清的人，他们的眼神集体表演着空洞无力，白眼球上透露着我很累别烦我的可怜警告。

一身校服素颜朝天的我，站在衣着光鲜亮丽的他们之间，说实话，不知要出色多少倍。我慢慢地走，慢慢地想，记起那年那晚，我骑着炫酷的机车在街道中央穿梭，迎着来自各色人们指指点点的眼神，但那时的我仍然笑得无比灿烂。

怎么时间一换，地点甚至都没变，当初那群嘲笑我不知廉耻的良好市民们，又一个个落魄成这般衰样。

有些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看他们一个两个垂得比我还低的头，火气莫名其妙平地而起，心中怒吼着身体叫嚣着要上去教训教训他们年轻人不能没有大志，垂头丧气。

不过最终我还是憋着一股劲将怒气暂时压制，开始寻找着能上前咨询的对象。

我问了街边整理垃圾桶的清洁阿姨，问了路边烟草店看新闻联播的老板娘，问了地上的沙井盖，也问了天上密密麻麻扎堆发光的星星，但是没有人给我答案，大家表现得，像是连机车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尽力描述，说机车就是一种改装过的摩托车，外形非常拉风，启动后声音大得惊人。听完我的描述，人们纷纷露出一种不置可否的模样，仿佛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是天方夜谭。

我气急，丢了书包冲到马路中央，仰天长啸:机车呢？机车呢？机车呢？我要机车啊！

这个时候，表情木讷的过路人群，才稍微有了些反应。他们暂时停住了宝贵的步伐，一秒两秒，第三秒钟，终于有个声音给了我致命一击，他说:疯子。

话音刚落，又马上开始他们那不知疲倦的路程，帆布鞋皮鞋高跟鞋将路面踩得咯咯作响，眼睛心虚地盯住手机屏幕不敢移开半分。但我笃定，他们的大脑，对自己接下来要去的方向，将毫无思绪。

那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满街的路人，汽车在我旁边疾驰而过，可我却听不见任何来自他们身上的声音。

我的耳边充斥着昔日机车隆隆的发动机声，我的双手似乎还能触摸到曾经握住手把开车的感觉，我的眼睛往前看，往两边看，往天上看，我的心中一种落寞的感觉油然而生。

终于静音键被按停，一个清脆又响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升起:机车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的瞳孔在一寸寸惊恐万分之中，蓦地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原来，那句话是真的。

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机车消失了，它还在我心中。

但为什么，站在路中央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指指点点的我，连哭都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