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先生是我国最出色的剧作家,也是我极喜欢的一位剧作家。他的代表作《雷雨》我第一次看时便为之倾倒,情节的安排与衔接,人物关系设置,对白与背景设置等等无一不让我拍案叫绝。
《雷雨》中的人物,每一个都有着极其鲜明的人物性格和研究价值,之所以选择周朴园一方面是因为参考题目中有关于他的人物形象分析,另一方面便是因为虽然他出场较少,但他的人物性格却最为复杂,而且具有极其鲜明的性格特征与代表意义。
还有一方面便是长期以来学术界对于周朴园的人物形象分析始终难以摆脱政治色彩和阶级背景,多少有失偏颇。我在本文中力求以最公正的眼光来看待周朴园,分析周朴园,还原周朴园,以更加深刻的了解《雷雨》,走近《雷雨》。
一、周朴园的坏
《雷雨》的作者曹禺先生曾公开宣讲过:
“周朴园这个人可以说是坏到家了,坏到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的程度。他自己,在当时社会上当然是“名流”“贤达”,他认为他的家庭也是个“最圆满,最有秩序”的“理想家庭”,他教育的儿子周萍,也是个好儿子,“健全的子弟”,其实已经腐烂透顶了。”
由曹禺先生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本人对于自己所创造的这个人物形象极度的痛恨,认为“周朴园坏到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坏人”。诚然,周朴园是一坏人,从句中很多地方我们都可以看出他的虚伪以及掩藏不住的资本家的残忍与冷酷手腕。
“他约莫有五六十上下,鬓发已经斑白,戴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下陷,眸子却闪闪地放着光彩。他的脸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上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以为是和倔强。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遮盖着,再也寻不出一点痕迹。只有他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分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征,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
曹禺在周朴园出场时给于他的这段描写给与我们一个大致的人物简画像:威严,世故,冷酷,专横,自以为是和倔强。其中还有一句话是情节发展的暗线和铺垫:“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文本中,周朴园一出场就带给读者一种压迫感,读到此处大家便已有了一种感觉,周朴园将会是压迫家人的一个人物形象。
曹禺在《周朴园已经坏到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谈话中谈到
“30年前,周朴园为了和一个门当户对的阔小姐结婚,把遭受他凌辱、迫害并为他生了两个孩子的丫头侍萍,在大年三十晚上,硬是从家里赶了出来。大儿子他留下来了,这就是周府大少爷周萍;二儿子才生下三天,病得奄奄一息,就让侍萍抱走了。可以想像得到,那情景是多么凄惨。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侍萍急得没法,只好跳河。跳河而又不死,连孩子也被救起,这就是后来的鲁大海。”
“他在哈尔滨修一座江桥,他故意让江桥出险,使几千个工人丧生。他是承包商,从每个工人身上扣二百块钱。我所写的周朴园就是这样发了一笔昧心财、血腥财,从此他才阔起来。这样一个人,你说他没道德,他可觉得自己高尚得很哩,觉得自己最崇高、最了不起了,他又是那么“多情”,那个被他糟踏过的丫头,都被他升格为“前妻”了,甚至连他和这个丫头胡搞、后来生了孩子的那间房子,房子里的摆设,他都一直保持原样,不准别人动一动。他自以为是好丈夫,好父亲,正人君子,其实是个在外杀人如麻、在家专制横暴的魔王。他这个人永远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当三十年后侍萍又来到他家见到周萍时,他让周萍跪下,说:不要以为她出身低下,却是你生身之母,不要忘了……多么冠冕堂皇!他竟没有一点自愧自疚。他对侍萍的怀念,可能是真的。因为他自和侍萍分别后,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是个阔家小姐,抑郁而死;第二次就是和繁漪。两次婚姻都不如意。他也花天酒地地放荡过,但从来也没有尝到过什么是幸福。回想起来,还是和侍萍相处的日子,在他罪恶生涯中多少给他留下了些美好的记忆。他对侍萍的思恋、怀念,便成了他后半生用来自欺欺人、经常咀嚼的一种情感了。这既可填补他那丑恶空虚的心灵,又可显示他的多情、高贵。”
周朴园的确是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人,是一个“是个在外杀人如麻、在家专制横暴的魔王。”
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坏,或者说他做这些坏事又是为了什么?
周朴园早年虽然留学欧洲,但他的理想依然是建立一个圆满的封建家庭秩序,他要建立的是父子相继,父子承传的文化格局,而妻子——不论是早年的侍萍、抑郁而终的阔小姐,还是后来被逼吃药,饱受虐待几近于发疯的繁漪,都在家中毫无地位。
在他心目中,或者说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妻子的唯一作用便是“给孩子做一个服从的榜样”!而两个儿子的作用也是服从。这是中国几千年来“大家长制”的遗留。
中国自古就将治家与治国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者也。慈者,所以使众者也。”这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构成了传统家庭观的全部。
而他压迫剥削工人的劳动,利用工人的生命牟取暴利的行为也是当时全中国资产阶级蜂起的众生群像的一个缩影。《雷雨》的发生时间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正是中国资产阶级资本原始积累的时期。资本的原始积累一直以来都是血腥而残酷的,不论是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圈地运动”,还是西班牙人对美洲的掠夺和对印第安人的残酷屠杀,都是资本原始积累的手段和途径。周朴园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为当时全中国的资本家和大家庭的家主都是这样做的。
所以周朴园坏,但却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坏人,因为他的行为根植于整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他不是个人行为,而是民族行为,阶级行为。他的坏不是个人的坏,是文化传承的坏和资本的坏。
二.周朴园的痴
侍萍三十年前便已被赶出了周家,但三十年后她再回到周公馆时却发现,虽然三十年过去了,周公馆也从无锡搬到了现在的地方,但周公馆却依然保持着三十年前的样子。
长久以来,周朴园保留周家陈设布置,保留侍萍怀孕时不喜欢开窗户的习惯,保留侍萍三十年前的照片是他虚伪的表现。在周朴园与侍萍相见的那场戏中,面对侍萍怨恨的哭诉,周朴园也将多年的心结向侍萍打开: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比从前顶喜欢的动向,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的罪过”
三十年前赶走鲁侍萍的是周家的老太太,周朴园自己也是封建大家长制下的受害者。三十年不知自己的爱人是生是死,疯狂的向每一个可能知道的人打听侍萍的坟墓在哪里,家道富实却舍不得丢掉侍萍缝补过的旧衬衣,走南闯北三十年却将侍萍喜欢的家具一直带在身边,并亲手布置,一切都和三十年前一样。
夏天闷热的天气却保留侍萍怀孕时不喜欢开窗的习惯,不许任何人更改。保留侍萍的照片,甚至于为了纪念侍萍,将自己的大儿子的名字改成了:“萍”。如果周朴园不是一个资本家,如果我们去掉绑缚在他身上的阶级的烙印,单纯的以一个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周朴园可以算是一个痴情的人了。
周朴园说:一切的作为“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他虽然已经五六十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了,他将自己封闭在三十年前的时间里,为的是不忘记自己的爱人,弥补自己的罪过。
周朴园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他虽然出生在封建家庭里,却又早年留学欧洲接受了西方思想。所以他是一个思想十分矛盾,也十分混乱的人。一方面无法抗拒家庭里的压力与爱人分开,另一方面又无法消除自己心中的罪孽感和对爱人的怀念,保持家中的陈设和一切与侍萍有关系的东西。他内心中对侍萍的感情极深但最终却选择了放弃,原因是他心中所痴的不只有爱情,还有家庭。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家庭观念极重的国家,在前文中我曾提到过:“中国自古就将治家与治国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者也。慈者,所以使众者也。”这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构成了传统家庭观的全部。”
虽然周朴园在留学欧洲的过程中接受了一些西方思想,向往自由的恋爱,但千百年来口耳相传的家庭观念早已根植于周朴园的骨髓中,其思想的根本仍然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传统的道德观念。
中国封建社会一直强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诗经南山》中就有“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的记述,婚姻的决定权在父母等长辈的手中,《清律》“嫁娶皆有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皆无者,从余亲主婚,其父亡携女适人者,其女从母主婚。”中国五千年的文化传承,两千二百年的封建史。将家庭观念与孝和仁义礼智信深深地捆绑在了一起。
《雷雨》中的周朴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自私,虚伪,残暴,的资产阶级代表,但这种阶级分析方法过分附着的社会意义让曹禺诚惶诚恐,他申辩说:
“现在回想起三年前动笔的光景我认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的意识到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涌动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
对于周朴园的理解可以通过他的一句话来窥见“我认为我的家庭是最圆满,最完美的家庭。”他力图构建和维护一个圆满的,完美的家庭,而这个“理想中的家庭”是他一切行为的源动力和出发点。在三十年前他怀着西方自由恋爱思想与侍萍结合时,遭遇了以父母为首的家庭势力的强力狙击。
爱情与家庭的抉择,是古老东方的传统家庭观念与西方自由思想的交锋,最终周朴园与家庭势力达成一致和妥协,在侍萍被赶走的那天,周朴园虽然没有直接出面但其也并未阻止,因而侍萍的离去带给周朴园深深地罪孽感,三十年未能消除。
而在之后,周家与鲁家的种种矛盾爆发的雷雨之夜,周朴园自开始到结尾揭晓之前是全局中唯一个始终被蒙在鼓中的人,与侍萍的相遇那一刻,对爱人的思念与爱意汹涌而出之时,他却冷漠的说着“谁派你来的?”这是第二次爱情与家庭的交锋,面对爱人周朴园最终考虑的还是对自己的家庭的影响。
在他得知繁漪竟敢违反平日的规矩把药倒掉了时,便不露声色地叫四凤把剩下的药再拿来。繁漪反复声明“不愿喝这种苦东西”,他不理;繁漪想等一会儿再喝,他不依;硬是逼着周冲劝母亲当面喝下去,又喝令周萍跪着劝母亲,用“夫权”和“孝道”这双重的伦理枷锁迫使繁漪就范。而要达到的目的,是要繁漪为孩子们做个“服从的榜样”。
此时的喝药治病只不过是表面文章,其内容实质是维护家庭的封建秩序和他本人的家长尊严。
周朴园对“最圆满,最完美的家庭”的追求以及维护到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境地。
在最后一幕所有人都被种种纠葛捆在一起时,周朴园出现了,亲手将所有的矛盾激化,将所有的人推向了疯狂的毁灭境地。那一刻周朴园一位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侍萍的存在,还是为了维护家庭,维护自己“最圆满,最完美的”梦想,首先发言便让自己的儿子认自己的母亲,试图以此来挽救自己几近毁灭的家庭,却未曾想到因此将自己的家庭彻底毁灭了。
周朴园三:一个被毁灭的儿子和活着的父亲
柏格森认为:
宇宙间的一切,无论是有生命的东西还是无生命的东西,都是有生命冲动所派生的,现实世界事物的千差万别只不过表明生命冲动派生万物的方式千差万别,在这万千的派生方式中可以区分出两种不同的类型或者说两种不同倾向。一种是生命冲动的自然运动,即它的向上喷发,他产生一切生命形式;另一种是生命冲动的自然运动的逆转,即向下坠落他产生一切无生命的物质事物。这两种倾向根本对立、互相抵制,生命冲动的向上运动总是企图克服向下坠的倾向,克服物质事物的阻碍,而生命冲动的向下坠落也必然牵制其向上的喷发。在生命冲动受坠落的物质牵制而发生“停顿”而与物质交接的地方,产生即有生命形式又有物质躯体的生物有机体。”
柏格森将生命冲动当做一切物质运动变化的根源,其物质的派生方式的千差万别是根源于物质生命冲动自然运动的倾向不同。向上的生命冲动倾向是追求一切物质的意识倾向,向下的生命冲动倾向是追求一切无生命的物质事物。人的一切抉择与行为都来源于一种生命冲动,这种生命冲动是人一种潜意识的价值观,是流动的,变化的,因而,人才会在不同的时期和不同的环境下做出不同的选择。同样的,通过研究雷雨的剧情,我们一样可以发现周朴园这种“流动的生命冲动”。
雷雨中周家有三个男人:
十七岁的周冲,他是一个热情阳光,充满理想崇尚自由的人,他的一出场便给整个阴郁的话剧背景注入了一缕清新的阳光和自由的气息。
二十八九岁的周萍,他沉闷,抑郁,害怕他的父亲,恐惧他的后母,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而焦虑,矛盾甚至于有些神经质。他深深的被自己的父亲所控制和压制,不敢反抗更不敢逃避,只能在“父亲的威严”下,无声的服从。
五十岁左右的周朴园,他是威严的,严肃的。不容许任何人质疑他的决定,更不许人反对。他梦想着建立一个“最圆满,最完美的家庭”也一直坚信自己的家庭是最圆满,最完美的。
看起来这三个人之间的性格以及其所代表的人格内涵是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的,但是通过一些细节我们还是可以将他们串联起来的。
首先我们从周冲谈起。周冲一出场便与母亲商议着要将自己教育经费的一半用来资助自己家里的佣人四凤去接受教育,为此他还与他从来不敢正视的父亲发生了争执!而在周冲与四凤表白的那一场中,他的天真和理想主义倾向展现无遗。
周冲说:“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一样。”他从内心中向往着自由和爱情,将自己与四凤放在同一位置上,认为他们都是被压迫的人。
而且他还将四凤当作自己的领路人,这时他道出了自己心中的一种向往: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这是一段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的心灵独白,周冲向我们展现的是他内心中所期待达成的一种与 社会,四凤,和自己内心的一致,他追求爱情同时又希望给予四凤自由,为此他甚至还说出了要带着四凤和四凤的爱人一起去追求这种生活的想法。
周冲是我个人认为雷雨中唯一一个干净的人,他的种种做法和言论看似幼稚其内涵却表现出了儒家“天下大同”和西方自由平等的思想实质,是人类最朴素的对美的追求。
周萍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但你若深沉的看下去你会发现他内心中涌动着不可遏止的欲望和冲动。
他一直在内心中后悔着,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
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
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的“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
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救赎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
他认为“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
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他的父亲如同大山一般的巍然屹立在他的眼前,无法翻越更不能回避。
关于周朴园我们前文中曾经提到过他曾赴欧洲留学,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思想,那时如同十七岁的周冲一样,对世界充满了美好得向往和热情,后来回国后的周朴园,还未来得及被古老中国的封建思想所反噬之前,他的内心依然保持了青春的热情和火热。
因而他才会与当时还是自己丫鬟的侍萍发生爱情,甚至于同居三年还生育了两个儿子。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是十分大胆和为人不屑的,但当年的周朴园却不仅仅是做了,还做了三年,一直到后来家里逼他娶妻之时,那时便是故事的开始:三十年前下着大雪的晚上。这个晚上不仅是《雷雨》全局的开始,也是周朴园人格转变的转折点。
前文曾提到,三十年前下着大雪的夜晚,侍萍被周家的人赶出了周公馆,周朴园虽然没有直接责任,但是他也迫于家庭的压力默认了将侍萍赶出周家的行为。
而这一次的屈从于家庭压力也使得周朴园的人格发生了蜕变,由周冲般的理想主义转变为类似于周萍一般的屈从于封建家长强制威压下的屈从者。
从周冲到周萍到周朴园是一个人不断被社会改造的过程,成人的周朴园所屈从的不是一个周家老太太,而是当时控制整个的社会的封建传统和封建道德观,这种道德观由于全社会的集体无意识的服从演变为一种无形的道德强制,将一切不服从于封建道德观的人或事,通过舆论以及思想观念的谴责以及排斥,迫使其服从于封建道德。
而周朴园正是在这种道德强制的压迫下被迫完成了蜕变,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继承的家业,成为了自己原本所反抗的封建家长,最后被迫的承担起了整个周家的发展以及延续的责任和义务。
可以这么说,如果社会为发生重大变革的话,周萍是十年后的周冲,而周朴园则是三十年后的周萍。周朴园的蜕变是不断将本我杀死,成就一个社会所认同的超我的过程,也就是将自己是儿子时的纯真,浪漫毁灭,逐渐变成一个残酷、冷血、专制的父亲的过程。
在第二幕中,周冲为鲁大海说话,声张公正,而周朴园不仅是以严厉的手段惩戒了鲁大海,而且还对周冲严加训斥,并批评了周冲的思想:“现在的年轻人,以为和工人谈谈。说几句无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个很时髦的事情。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自认为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深刻得多!”周朴园在此处深深的讽刺了周冲,同时也在讽刺着当年的自己,几十年的社会渲染和侵蚀,让周朴园彻头彻尾的被社会所改造了,逐渐失去了自我,成为社会集体无意识下的可怜玩偶。
周朴园四、被禁锢的人
《雷雨》出单行本的时候,曹禺写过一篇序,里面曾经说过这个问题。《雷雨》里面除了这八个人物以外,还有第九个角色。他称之为“第九条好汉”,这是一个不出场的角色,这个角色牵制着舞台上所有人的结局,曹禺说那就是古希腊的戏剧里面所提到的“命运”。”
命运是一个凌驾于所有角色之上的一个角色,他或许不会在舞台上出现,但他却操控着所有人的行为和最终结局。对于“雷雨”中命运这个问题,曹禺先生还有另外一番论断
“《雷雨》不能说是我最用功的一个作品,但是,从孕育到写出达5年之久。是很苦很苦啊!我记得光是为人物写小传,不知费了多少纸。不过,我在构思中,就有一种向往。不知什么原因交响乐总是在耳边响着,它那种层层展开,反复重叠,螺旋上升,不断深入升华的构架,似乎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还有古希腊悲剧中那些故事,所蕴藏的不可逃脱的命运,也死死的纠缠我。这原因很可能是,那是我觉得这社会是一个残酷的井,黑暗的坑,是一个任何人也逃脱不了的网,人是没有出路的。人们无法摆脱悲剧的命运。”
可以说雷雨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无法逃脱的命运,而被命运摆弄最彻底的,就是周朴园了。
作为一个封建家庭的少爷,自小接受封建传统文化的洗礼,他的内心中充满了对孔孟之道的敬仰与憧憬,却遇上了中国最动荡思想最混乱的时期,同时也是中国人走向世界的一个时期。不知是什么样的原因,周朴园赴欧洲留学,并在思想最为严禁和哲学最为盛行的德国念书。
我不知道那几年对于周朴园的影响有多大,他的思想对西方思潮接受了多少,我只能说,他肯定是受到了一定影响的。不然他与侍萍的爱情也便不会发生,只是,我在前文中也曾提到过的,纵然周朴园在欧洲接受了一定的自由思想,但其思想理念的基础依然是中国传统文化,是百善孝为先的儒家思想,所以当他正沉浸在自己与侍萍的美好小爱情里时,家庭的压力,社会的舆论,尤其是自己家中家长的反对向他奔涌而来之时,他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爱情被风雪掩埋了痕迹。
在《雷雨》中,周朴园一共有三个“妻子”,第一个勉强算是侍萍(有孩子,没有结婚),第二个是那位富家小姐(结婚了)第三个便是繁漪了(结婚了,有孩子)。
第一个和第三个我们都十分了解,而这个间接造成雷雨这场悲剧的哪位富家小姐呢?完全没有记录!我们唯一知道的便只有她郁郁而终了。为什么?前文所说的,周朴园是三十年后的周萍,那么我们看看三十年前的周朴园有会做些什么?
在《雷雨》中,周萍因悔恨自己与后母之间的乱伦行为,生活十分放荡,时常外出喝酒到深夜,同样的,三十年前周朴园一样十分后悔未能保护好侍萍,他最开始想必也是同周萍一样,生活放荡,颓废的,所以他的第二任妻子才会那样悄无声息的郁郁而终。
而再然后,便是我们熟悉的剧情了,周朴园成为了周公馆的主人,成为了资本家,成为了一个“故意叫江堤出险,淹死了了两千二百名小工,一个小工的命扣三百块钱”的冷血无情,专制刻薄的人。
在周朴园的自我蜕变中,真正起作用的并不是虚幻的,存在于意识中的“命运”,而是比之更易被我们所感受的社会,是社会将周朴园一步一步的从原本的“周冲”推向了“周朴园”的深渊中。周朴园的一生都是作为一个社会典型化人物而生存,他的命运是与时代紧紧的捆绑在一起的,他从来就没有自己的主张和自己的抉择,他的一切行为不过是将自己所代表的阶级表现出来,他是阶级和社会思想以及集体无意识的“传声筒”。
周朴园被封建思想紧紧的绑在了周公馆的地基上,为了周公馆,这个家的“圆满,完美”而生存着,奋斗着,失去着,蜕变着。他如同工蚁一般的四处寻觅血肉,吃力的喂饱古老的,陈腐的“周公馆”,一生不过是在为封建思想和大家长制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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