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为爱而归
“你们是要将我母亲的命运交给这个国家的十亿人来定夺吗?”王洋强忍怒意问道。
“这么说并不准确,王洋先生。”
“你们这是欺骗!”
“王洋先生,在您申报志愿单的时候第三条的条文内容就是关于此类情况的:公司计划具有保密性,某些具体事项会在选中后通知志愿人,在通知之后,志愿人有权同意或拒绝。我想工作人员当初应该按照要求对此条内容已经有过一个详细而严肃的阐述。我希望您对此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王洋愣住了,良久,他痛苦的低下了头,是的,他早就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易,但这仍然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这所公司要他做的是什么呢?将他的母亲的命运!将他的母亲能否进行生脑移植的判断权通过一场巨大的直播让这个国家每一个拥有正常智力的公民投票决定。
这是这所公司无耻的宣传!他想。
他是在将母亲卖给魔鬼!
但,魔鬼掌握着母亲唯一的希望。他明白,生脑移植技术是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被广泛接受使用的。他只是个普通的中产阶级,他没有那种改变世界的能力。对于他而言错过了这一次,他绝没有再进行下一次选择的权利了。
母亲无法等待。他痛苦的想到。
“能否给我一点时间。”他两眼无神的抬起头。
“鉴于此事确实不易,所以公司给了您两个小时的时间。”李余颇为体谅的说。
他补充道:“并不是公司等不起,而是您的母亲需要您尽快同意。”
李余说完这句话后就缓缓的走了出去,将时间留给他思考。
此时这间屋子里只剩下王洋一个人了。他孤单的靠着椅子感到了某种无力。他感到有些巨大的压力将要到达己身。
道德,价值,机器,母亲。
还有,大脑!
我出生在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北方的某个不起眼的小城市,在那个时候,人们的生活质量远远低于现在。工业化只是达到了基本完成的程度,许许多多的人们仍旧在工业流水线上用人力完成无法摆脱的重复的繁重的工作。当然这在现在看来也并不是完全的坏事,至少那个时代的就业压力远没有现在这么大。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浪漫的中学教师,她善于将简单的生活过的灵性而自然。后来想起时简直觉得她像个诗人。
母亲教过的很多学生多年后都仍然对她记忆尤深。而其中母亲好几个学生后来与我也竟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别人谈起我的家庭时往往都会将话题在母亲身上停留很久。说来好笑,在她患病以后去医院关心和看望她最多的人竟然不是我。
关于我的父亲却很少被人提及,对于我而言父亲仿佛只是童年时划过的一缕浮烟。
我甚少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的过往,或者说,母亲几乎是缄口不言。关于父亲的印象我是从别人的话中一点一点艰难的拼凑出的。
我与父亲都出生在同一个城市,他家境普通但从小就对生物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后来考上了一所大学的生物专业。
河北大学。他就是和母亲在这所大学里认识的,母亲是中文系的学生,而父亲的专业主要是关于长江生态研究方面的,他为人木讷但在研究方面才华出众。不知怎么的他们在一艘科研船上有了初遇,又有了二遇,然后就是故意的碰见,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热恋了。
大学毕业后他们成功地由恋人转变为了夫妻。
又过了一些年,在事业发展稳定后他们决定要一个小孩。也就是我,于是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诞生了。一切顺理成章。如很多人期待的一样,在别人的口中父母的爱情显得平淡而亲密。仿佛一直没有过分歧,也没有过不能和平解决分歧的办法。
回忆只是躲避的方法,我感觉此刻片刻约等于许久。时间缓缓流淌了五分钟,王洋低着头,但仍然将思绪停留在过去。那个面容严肃的代表仍在房间外等待。
……但我知道并不全是。
也许从母亲一些含糊的回忆中可以推测,父母也是有过数次激烈的争吵的。其中有过数次争吵的内容是关于是否早些要孩子的,母亲固执的想要早为人母。也许生为人母是每一个女人的期盼,她对此绝不退步。父亲妥协了,不然的话,我的降生大概会错过二十年代的末班车吧。
而争吵的另一个内容是母亲希望父亲换一份工作,那次争吵和分歧之严厉,甚至让别人都感觉到了父母当时的不同。她说每一次看见父亲在长江江面上的远行她都心头发颤,再有了孩子后理应为了家庭考虑,换一份更为安全的工作。
“只要有一次意外,只要有一次……”这是母亲对我提起的明确关于父亲不多的往事之一,她说,她曾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忧心。
“后来,那一次真的就出现了。”她最后颇为平淡的说。
父亲死了,死在一次入江的时候。研究船上的人员面对着极端恶劣的天气拼死挣扎,数次发出求救讯号,直到最后一刻。
母亲哭了,没有,也许母亲哭了。但后来就不哭了。我不知道,也许哪怕是因为想起父亲母亲也从没让我知道她哭过。
母亲放弃了她当时优越但繁忙的生活,安静的离开了省会。带着我回到了父亲曾经所在的这个小城市当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
她当时面对的压力又有多大呢?不知为什么,王洋突然想到。
我将要承担一个民族的善意与恶意。她呢?
但是她承担了最亲的人的压力。母亲的决定得到的是姥姥和奶奶两个家庭一致的坚决反对。在微微摇动的竹床边,母亲认真的看着我,奶奶先是在旁边轻声劝说,后来在母亲的固执中声音逐渐放大,放大,再放大。最后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只余下她歇斯底里的大叫声、我的巨大的哭声,和她,她沉默而坚定的决心。还有姥姥,姥姥也被拉来了。
不止有姥姥,还有好多好多人。来劝说的,来发脾气的,还有来提议换个方式的。他们一个个来,又一个个的走。他们伤透了母亲的心,也被母亲伤透了心。
她曾经面对的是最亲近的人的压力,伴随着我的安静或者哭声。
最后,她带着我回到了那个小城。
后来呢?我的童年呢,我的学生时代,我的……
“我下辈子还想当你妈。”
他突然心痛到无以复加。所有的过去都通往了这一句。
母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癌症摧毁了她的身体,她此刻的身躯干枯瘦小。肉体上巨大的疼痛哪怕是再强效的止痛药品也无法完全抑制。她偶尔会发出低沉的不类人声的吼叫——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在尽量的默默的忍耐。
我相信大多数的时候她仍旧是相当的清醒的,只是她不愿跟我说话罢了。她害怕自己将难以掩饰的恐惧表达出来。
我欲言又止,我心如刀绞,我静静心碎。
几个月来她早已经被癌症折磨的千疮百孔的肉体和她依旧倔强的灵魂。可是,你可是我妈啊!
数十年来一直挺立在我面前的这个强大的女人,此刻依旧不愿放下她那已经残破了的伪装。
“张医师说,情况好的话,妈可能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妻子对他说,“但妈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也许,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小心翼翼的补充说“我们要不要告诉她?”
也许这对她来说是个解脱。但对我不是。
良久, “……我去说吧。”
他早已私下里询问过许多医生,每一次询问和开口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次次的希望和一次次的痛苦。
他以为自己面对这个结果已经能平淡的接受。
我做不到。
他伏在床边,早已泣不成声。
而母亲眼神里是强压抑着的痛苦与释怀。
不,不该是这样的眼神!不该就这么走了……
“我下辈子还想当你妈。”她平静而吃力的说出这句话。
可我不要等到下辈子。
“王洋先生,您与您的母亲符合计划要求的条件,最后确认一遍,你确定已经认真阅读并同意志愿者条约了吗?”
“这项技术,有多可靠?”他紧紧的盯着这个人的眼睛。
“公司对生脑技术的掌握已经完善,具体情况会有详细的资料供您参考。”这名工作人员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请您相信公司,也相信未来。”
“回归是会由数亿的人类见证的。”
“我已经给白女士向上提交了冬眠申请,但您也清楚目前世界对冬眠的限制依旧很严格。虽然白女士的身体条件让她在这一批申请者里面占据相当大的优势,但如果万一,我希望您做好申请未通过准备。”
“如果申请未通过,多久可以再次申请?”
“大概需要,十七个月后。”
“……”
“王洋,作为冬眠助理我会尽力的帮助你。但同时,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尽快的回归生活。你毕竟已经有了家庭,你承担的责任要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谢谢”
“……爱的回归计划是由生智公司提出并组织的一场关于新技术大型宣传活动…”
“…政府应当大力支持”
“我们坚持站在人类的利益一端”
“爱的计划活动招募志愿者,首席执行官刘新发言,这次在中国的活动将以母爱为主题……”
“我们要相信,技术永恒服务于人类…”
“命运握在所有人的手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