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7.追逐
得知外祖母临近弥留已是暮霭时分。
我匆忙骑上二八自行车上路。
满是积雪的土路曲折地通向祖母居住的郊区村庄,道路深浅漫长,天空乌云密布。我骑一段,推车走一段,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来到老家宅邸,此时离我出发已整整过去两小时。
外祖母看到我,露出笑容,心满意足地永远闭上了眼睛,而我眼泪早已止不住。
时至凌晨,我对亲戚交代一番便踏上了回家的路,生活还要继续,明早还要上班。
归家行程中有一条极其狭窄且必经之路,仅两米来宽,两旁是十几米高的深坑,这里黑暗寂静,冬雪将一切声音掩埋。
如今此路已遍布荆棘,许多松树茂密的枝干横叠在路中央,像散乱的尸体,将我完全阻隔在生路之外,而这些“尸体”,恐怕是被谋杀的。
打开电筒,在附近松树下我找到了坏掉的电锯与凶手满满的杀意。
不远处响起踩雪的脚步声,吱吱呀呀,由远及近,我投去电筒光源,正照在远处小山坡禹狰狞的表情上,禹用臂肘护住眼睛,手中的匕首明晃晃透出寒光。
我呆立当场仅仅一秒,却像度过几十年。我急忙关了电筒,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凭借记忆回想起前方的一座废弃钢铁厂。
凶手是禹,是他谋杀了鯀!
在平静的雪海上,我踩出无法消失的涟漪疯狂奔跑着,只要凶手找到足迹便会一条直线追来,我必须马上逃到干燥的地方摆脱追击。
经过无数次踉跄,我终于攀上废弃钢铁厂的天桥,在高低错落的悬梯上寻找进去工厂内部的入口,离天明只剩几小时光景,只要躲起来,偌大的工厂想找出我无异于海底捞针。
闻听身后有人叫我,不是禹,隔着黑夜看不出他的表情。
你也是被禹叫来的?舜说。
我心中松下一口气,连忙越过舜向上方台阶走去。
是禹杀了鯀,我说,我们埋伏起来抓他个现行。
忽觉背后恶风不善,我本能地向前一跃,身后立即咣当作响,尖锐声撕开夜的沉默。
那是舜从背后拿出钢管挥在悬梯扶手的撞击声,若非我本能躲开,这一棍早将我脑袋开花,我一脚踹向舜的胸口,他一个趔趄跪在阶梯上,趁这空挡,我连忙向上爬去。
不仅禹是凶手,舜也是!
舜稍作收整又紧追不舍,我俩就在错落的悬梯间展开追逐的古老戏码,眼看舜步步紧逼,钢管又要砸上脑袋,情急之下我飞身跃起,死死抱住悬梯边随寒风摇曳的铁链,向下滑去。
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紧握铁链的薄手套完全磨破。当皮肉划过冰冷的铁,我感到钻心的痛,只得任凭撕裂的皮肉绽开鲜红的飞沫。
不知下降了多久,双手几无知觉,松开救命稻草,我摔落在厚实的积雪,喘息片刻,我凭着意志力挣扎起身,俯视雪地中自己留下的形状,像极了凶案现场被害者的轮廓。
我用满是献血的手拍打脑袋,让意识从自嘲的旁观者变回危难的当局人。
舜的脚步声尚远,我猫腰躲进锅炉的阴影中,在角落觅得一口通往屋顶的高炉风眼(管道),二话不说,钻将进去。
在只容一人通过的狭长管道中,我仿佛爬过了一辈子的光阴,先前的事历历在目——鯀坠落瞬间的失聪、晶莹的光屑、厂房地面凝结的冰、 天窗射下的光芒,还有鯀妻子告诉我的,丈夫是癌症晚期的事……我必须尽快找到事情的真相才能获得一丝生还希望。
……
…………
………………
我不禁身躯一震,脑海激起层层巨浪,是盐啊,是盐啊!
我不顾暴露的危险,失声叫出来,如果用的是这种手法,我就猜出了凶手的真实身份,不仅如此,通过一番推理,我还能得出其中一人只想给我点教训,而另一个人则希望我永远闭嘴。
在风眼管道尽头矗立着两条粗壮的腿,像是等待对我的制裁……
08.推理
空荡的厂房回响人声。
凶手就是……你……吧?
我面对着凶手干咳两声掩饰住不自信的腔调。
你有证据吗,还有,他在哪里?凶手环顾四周,一步步靠近我。
站住!现在他正躲在暗处等我说出本案真相,有本事咱们就来对峙,我边说边攥紧生锈的扳手。
好,我姑且一听。凶手说罢垂下手中武器。
现在,不许打扰我,听着。我说
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幕场景——
“先是死亡将世界按下静音”——鯀坠下天窗时居然没有玻璃的碎裂声。
因为他并没有站在玻璃上,当然他也不可能飘在空中。
那么我们看到的“窗玻璃”是什么?
——是冰。
“然后,碎裂又将声音带回人间”——鯀摔落地面后又发出玻璃的破裂声。
因为这玻璃本就不在天上。
——在地下。
地下的玻璃为何无人事先发现?
因为玻璃
——藏在从天窗漏下的雨水结成的冰里。
当雨水形成一片水洼而后上冻成冰,人们只会绕道而行,没人会注意到冰层中的透明玻璃,远远望去,玻璃便是透明的冰。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冰融化,人坠落,玻璃碎裂。与鯀一起落下的冰与地上本就有的合二为一,难分彼此;地上的玻璃却被误认为从天而降;木隐于林,滴水入海,再找不到案发前的证据,一条垂直线上完成两次偷天换日,仅仅需要测量与算计。
哦对了,还有
“无数晶莹剔透的光屑在凄冷寒光中轻舞。”
能飘扬在空中的,必然不是冰的碎片,还有一种物质存在,它算准了我和其他工友在场的时机,它邀请我们作为这场阴谋的观众,它可以自由控制死亡的时间,正是它加速了冰的溶解。
是它——盐。
如此,所有的诡计便一一破解。
但,
诡计易解,人心难测。
动机最为致命。
这旧厂房的屋顶一直由舜来负责,为何坠亡的会是鯀,舜就没有发现天窗上有一面玻璃是如假包换的冰?
因为这一切诡计的始作俑者
——便是舜。
只有舜家的冰箱能用,而鯀家的冰箱在案发期间返厂维修了,这些都是我亲眼目睹。
普通工人要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做出和窗玻璃尺寸、厚薄相同的冰,没有冰箱帮忙,在这个时代(1997年)是做不到的。
那是舜谋杀了鯀?
舜对鯀的厌恶还没有到杀之而后快,鯀的死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
鯀的死
——只对身怀癌症,不久于世的自己有好处。
可以为下岗妻子赢得五十万保险赔偿。
是鯀和舜共同合谋了这次诡计——两人的不合是装给外人看的,这样越对立才越能摆脱合谋之嫌疑。
然而舜是典型的投机主义者,是个赌徒,没有利益的事不会做,不见兔子不撒鹰。即便鯀生前承诺过他什么,他也不会相信,反而徒生枝节。
对,鯀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舜债台高筑,无力偿还,意欲自杀,又想带着因公殉职而非畏债自杀的名声奔赴黄泉。
鯀看穿了舜的自杀诡计并用在了自己身上,只需要在厂房上将舜气走,然后用盐加速冰的融化。而舜却认为是自己间接杀了他,所以当我调查案件时,他才会百般阻挠,对我施以各种威胁,他不想背负害死鯀的罪,也许看过鯀的死后他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当然,在威胁这一点上,禹也是有可能的——他猜出鯀的意图,为了帮师傅隐瞒自杀,守住得来不易的保险金,便手持匕首来恐吓我。
方才碰到禹,我已和他达成协议,我不会告发鯀的自杀,而他要一起和我抓住舜。
禹要我缄默,而舜要灭口。
大概就是这样,我说。
听了我一番冗长的推理,站在我对面的舜虽依旧沉默不语,呼吸却变得粗重。
这时,一个黑银从舜背后悄悄接近,那是禹想出其不意将其擒拿。
说了这么半天,你有证据吗?舜说。
未打扫干净的现场一定还留有盐分,你懂得盐融冰的诡计,所以也将盐带到了现场,衣物中一定有残留的痕迹,虽然盐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但出现在你这位最后目击死者的人身上就引人起疑了,警方仔细查下去不久便会水落石出。
哈哈哈哈,你想让我被警方误认为过失杀人,这样既保住了鯀的保险金,又能将我治罪,我还百口莫辩,真是聪明,舜说。
禹在舜背后举起的双手又放了下去,同时走到前方与舜并肩而立。
可惜你晚了,舜说,禹和我先达成共识,他替我还了债,我守住这个秘密,我们互有把柄在对方手中,所以放心。
我们并没有能制约你的东西,禹说, 我想听听你的推理,如果胡说八道,还可放你一条生路,然而你,太聪明了,禹说,除掉你,大家都好过,洪。
把所有信任都轻易托付给看来颇具正义感的禹,我深感懊悔。
09.坠蜂
在漫天风雪中,我极速下坠,从高空。
舜和禹在离我越来越远的天台探出头观望,我像一只衰老的、精力耗尽的工蜂旋转着堕入泥沼,而后腐烂,化作春泥成为娇艳花朵的养分。
今夜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应该还有不少蜂坠落吧,我想。
10.时代
公元1998年,
残冬,
清晨的蜂巢依旧传来群蜂的轰鸣,两只工蜂一前一后,行色匆忙,身披统一的工服,难分彼此,义无反顾地飞向渐渐凋零的蜂巢。
附:
初,四岳举鲧治洪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舜经请示殛鲧于羽山。——《史记•五帝本纪》
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经•海内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