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振保当然是个“好人”,也是张爱玲笔下最不彻底的人。
振保符合社会对好男人的评价。出过洋、留过学,回国后在大企业做事,孝顺母亲,照顾兄弟姐妹。外表端庄沉稳且有绅士风度,尽管那绅士风度是很吃力学来的。振保却是不快乐的,他的妻、情人、母亲也是不快乐的。不敢把情人娶回家,娶的妻又爱不起来,也不能协调好妻和母亲的关系。他们各自痛苦着,只因振保要做个好人。
振保把情人和妻分的很淸楚,情人是绝不能娶回家的。情人的标签是风情万种,妻自然是贤淑温婉,但男人往往贪心,想二者皆拥有,只能选其一,就如张爱玲所说:“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得不到总是最好的,但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小说里并不局限于这个普遍的哲理。振保要做好人,娶了符合社会对好妻子标准的白玫瑰孟烟鹂,但振保不爱她。烟鹂是苍白、寡淡、无味的,然而这一切与振保无不关系。当他觉得妻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后,“振保开始宿娼……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的回忆。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着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王娇蕊是振保从前的情人,玫瑰是他的初恋。玫瑰是振保在英国留学认识的,因为随便,振保以为“这样的女人,在外国或许很普通,到中国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份财,不上算的事。” 在他即将离开英国时,面对玫瑰的投怀送抱,他以惊人的自制力拒绝了。因为振保要做好人,心里盘数着对自己的利弊,爱是不重要的,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他的朋友却都知道他是一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这个戴着黑边眼镜,眉眼五官的详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的男人,人格是分裂的。他一直在做别人眼里的好人与做真实的自己中挣扎。不管二者如何矛盾,他都能调理好,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又能以好人的面目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无论是妻子、情人还是初恋在他内心的天秤上皆不如自己的“事业”重,他却并不懂得自己。
张爱玲小说以写女性见长,少有以男性为主角,佟振保却被张爱玲塑造得鲜活丰满。朱德庸说,小孩以心看世界,成人用眼睛看,但眼睛往往会骗人。张爱玲犀利的目光能穿过别人的眼睛看到其内心、甚至灵魂深处,有着小孩的眼睛老人的智慧。用眼睛看,大家定会认为振保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振保自己也这样认为。然而,他无论娶红玫瑰抑或白玫瑰都不会快乐。要做好人又想做自己,只好心口不一,诚然,振保不是坏人,却是一个最不彻底的人。他爱上了朋友之妻王娇蕊,在理智和情感的争扎中,起初依从情感,娇蕊婴儿的头脑、成人的身体,他喜欢她,却并未想娶她。娶朋友之妻有违道义,关键是娇蕊并非良家妇女,不符合社会对好妻子的要求,只愿跟她谈恋爱而已,他以为自己可以把控她,他要做自己的主人,岂知,娇蕊真心爱上了他,且用情很深。振保一听娇蕊为了他要跟朋友离婚,“振保在喉咙里‘噁’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轰隆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关。”娶娇蕊对振保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这是不划算的事,不能因为这个女人毁了他赤手空拳挣来的一切,爱变得渺小,不上算的事,为了他的前程也为说服自己,他甚至怀疑娇蕊的爱也否定自己的爱。关键时刻,理智又占了上峰,娇蕊是不能娶回家的。张爱玲的笔下少有真爱,更多利益、交换。男人较多理性,在感情与事业方面,说的好听一点以事业为重,不过是较女人更看重个人利益得失。女人却多感性,在振保眼里一向轻浮、随便的王娇蕊在爱上振保后,可以跟有钱、有地位的丈夫离婚,全不考虑后果,如此痴心换来的只是振保的惊恐、逃避、拒绝。然而,振保是爱娇蕊的,他骗不了自己。多年后,中年后的振保与娇蕊偶遇,娇蕊离婚再嫁变成了良家妇女,正带着孩子去看医生;振保也有了妻女。他俩在公交车上相遇,“如果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然而,“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著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面对娇蕊的变化,振保再难调理他的心口不一。这是全书最苍凉的画面,一个在别人眼里成功的男人,却不能遵从自己的内心,心在哭泣,谁能听到,谁又懂得!这一切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却又仿佛在为谁做牺牲。那眼泪也是为自己流,连娇蕊的老他也嫉妒,因为活得比他真实。
情人成了别人的贤妻,自己的妻却跟别人偷情,这对振保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张爱玲对他笔下的人物没有丝毫偏爱,只是客观冷静描摹生活在大千世界的普通人,描摹他们的小欢喜、无言的忧伤、辛酸的眼泪、无奈的尴尬、莫名的惆怅,让读者对书中的人物爱不起来也恨不下去,却有深深的悲悯。在振保眼里无比乏味的妻子孟烟鹂应该是书中最可怜的人,却很难唤起大家的同情。初恋玫瑰只是一味的爱,面对振保的拒绝只会伤心一时;情人娇蕊从振保那学会了爱且懂得了爱且遵从自己的内心。妻子烟鹂就是一个甘于受压迫的所谓贤妻良母,同样活在别人的眼里,活得卑微甚至卑贱,然而,她天生如此吗?就该遭冷遇受羞辱吗?烟鹂是被社会塑造出来的大家闺秀,她自己也朝着这个方向走,惭渐变得苍白、乏味、寡淡无趣却不自知。正因为她那素净的白,符合振保娶妻的标准。结婚后,就变成了衣服上的饭粘子。振保不爱她,公婆后来也不待见她,连振保的朋友也不喜欢她,毫无尊严地扮演好妻子的角色,能真正做自己的地方竟然只有卫生间。“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 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著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烟鹂寂寞而苦闷,振保却以为他对妻子很好,想不通为什么烟鹂会跟猥琐的小裁缝偷情。振保眼里只有他自己,他的委屈,为娶这样的妻子做出的“牺牲”,那里会想到烟鹂的委屈和孤寂。烟鹂一面扮演好妻子,一面也想做一个正常的女人,需要爱也渴望爱,与小裁缝偷情无非是为寻求一点温暖一丝尊严。
振保要做他自己的主人。他拒绝初恋、抛弃情人、冷落妻子,他做成了别人眼里的好人,一切好似他在主宰别人,然而他无论如何也调理不好与娇蕊重逢时的眼泪、知道烟鹂出轨后的痛苦,他的“好人”世界被破坏了,找不回自己也不想找回。振保还要继续做“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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