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一夜暴雨。
载着全国著名作家采风团的中巴在绵延群山间穿越,茂林修竹遮天蔽日。俯瞰山间,溪流纵横交错,清澈且又湍急。沿着公路旁的峡谷小路曲折下行,隐隐约约的水声越来越大,渐成轰鸣之势。哗哗的水流声中夹杂着“当——当——当——”的锤击声。
同行的裘山山、邵丽、乔叶三位作家不约而同地问:什么声音?
大概是水碓发出的响声吧?因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芳庄,回答有点犹疑。
果然,这空谷清音马上显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水碓在作业。
站在爬满藤蔓的石拱桥上,只见两山之间,数条白练奔涌而下,汇聚成一条清澈的小溪。而沿着湍急的水流,顺流而下错落分布着,是六座青瓦遮蔽的水碓房,故名“六连碓”。水碓,既可以利用水力旋动的碾米,也可以将水竹捣碎成纸绒。芳庄的水碓主要用于后者。
水碓棚前有一个大的立式水轮,转轴上装有两根错开的碓梢,碓梢是用来拨动碓杆的。碓梢的前端架着一根木杆,杆上装着一块圆柱体的石头捣臼。流水冲击水轮使它转动,轴上的碓梢拨动碓杆,使碓头一起一落的进行舂击。许是锤击的年头过久,地面被击打过得的部位凹陷进去。每当水碓运作时,急流冲击水碓的声音、碓头撞击石板的力量,让人一靠近,就感觉大地都在震动。
水碓房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石臼里铺一层浅浅的竹片,已捣成纤维状。老人只是在展示这一古老技术,而不是生产。驻足细听,石臼发出空空的响声,粗粝,坚硬,像一个空巢老人在冬夜里的干咳,听起来有点落寞。
捣竹片的老人整个水碓棚屋约四五个平方,用石头砌成,棚顶覆盖以青瓦,藤蔓沿着瓦楞逶迤,似聘聘婷婷的含羞娘子,古朴悠远的气息袅袅娜娜地荡漾开来。
咔嚓。镜头定格时间。抿嘴含笑的乔叶作家恬淡的倚靠在瓦沿上,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竹林,蓝绿色的棉质外套被风吹起一角,古意盎然。似乎《天工开物》中古人造纸的画面在这清幽密林中再次浮现,在浓重的湿气中弥散开深长的历史气息。我在某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看到的人都是古人,晃动在从前的某个朝代里。
溪流飞溅,水碓清响。岁月如流,流向时间深处。
六连碓的造纸术相传始于明代,村头的白色墙体上画着造纸的流程:切竹、淹竹、捣刷、捞纸、压纸、晒干等工序。我仿佛看到,那些从远方迁居山谷避战乱的先民,遇见了芳庄充沛的水流和密集的竹林,得天独厚的天然造纸资源让他们停下脚步。为了生存,他们依照地势,搭建了六座水碓棚。造纸。换粮食。一派繁忙。长期以来,芳庄造纸技术全靠家族传承与师徒传承,凭悟性和长期劳作体会及感觉才能掌握。做出来的纸“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
东汉的蔡伦可能没想到,他改进的造纸术穿越千年的时空,依然造福南方某处山村,而且工艺流程惊人的一致。游走六连碓,仅仅探究一下它们的来路,已是一段传奇。更不用说,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它们曾以最低的姿态,托举着山乡,使它达到了繁华的顶点。如今,遗留在潮基、瓯海瞿溪等处的卖纸坊都是造纸作坊群从前的见证。
从前的辉煌,历经岁月淘洗遗落下来,是否就是这种纸的质感呢?绵韧、润柔,有隐约竹帘纹理。
手指轻轻触过水碓,这古人的发明之于人类的意义,这青山绿水之于山民的意义缓缓流过周身,让人涌起一阵温暖的感动。六连碓啊,你记载着六百多年的历史,记载着先人博弈大自然的智慧。
溪流欢快地向前奔涌。我们顺着来路往回走,山谷重新变得空阔,碓声仍在彻响。迷朦的水雾中,那些饱经风霜的水碓,像重新回到了古代,石阶湿漉漉的,爬满青苔。一群人来了。又走了。一切都变了,只有溪流还是老样子,还和古代时一样,倾泻在水碓上,使这些水碓凉凉的,像是历史最后的余温,散作一缕乡愁,回荡在心头。
水碓依着山势从高到低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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