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封城的第十七天，病毒仍然在人群中肆虐。
打春以来的第一场雪落下，给本来就杳无人迹的街道又增添了一分寂静。天地间只有鸟叫声，雪片将大地上屹立着的人造物掩埋，世界仿佛又轮回到了生命演替之初，尽可能呈现出它最原生的面貌。
只有小区角落里的煤堆暴露出星星点点的黑色，支棱出的煤块彰显着一种顽劣的态度，执拗地在满目苍白中留下另一种颜色。
成住坏空，世事无常。可是不管人类世界经历怎样的变故，大自然总是遵循着它自己的如常规律进行着时序更替，按部就班地沉睡又苏醒。
世敏站在洗衣机旁发呆，思绪随着甩干机轰隆隆的声音飘荡着。昨天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说感觉浑身乏力，接着就开始咳嗽、发烧，折腾到很晚。
在新型冠状病毒袭卷全城的特殊时期，爸出现了疑似病症，一时间慌了全家人的阵脚。
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在确诊之前，谁都没有去对爸爸的情况做不好的假设。
妈妈一大早就陪爸爸去医院做检查了。世敏被他们临走前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吵醒，看了一眼闹钟，才五点一刻。她甚至怀疑爸妈昨晚一夜没睡。
爬起来穿好衣服，当她走出房间时，客厅已经空无一人了。天还没亮起来，客厅里暗橘色的灯把世敏的身影缩短又拉长。她蹲下去把散落在茶几上的几瓶药收进没来得及关好的药箱。世敏并没有害怕，只是这个清晨的太阳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她很孤独。
简单洗漱后，世敏把全家人的脏衣服收进衣篓就走进了浴室——她得做点什么，好缓解不安的心思。
妹妹世华也起床后，揉着惺忪睡眼来到阳台帮姐姐晾衣服。
“姐，下雪了哎。”
“是啊，下了一夜了。”
“爸妈已经走了吗？”
“嗯，现在医院人太多，去得晚了号都挂不上。”
可即使爸妈动身那么早，情况依然不容乐观。世敏刚刚打电话给妈妈询问情况。妈妈说她们连队都排不上。
尽管医院不分昼夜地运转着，依然难以抵挡来势迅捷的新冠病毒。一批又一批的病患像从失控了的水龙头喷涌而出，医院这一方小水池一直处于满溢状态。
过完年， 世华就十岁了，姐姐世敏正好比她大一轮。两个小姐妹虽然年龄差得远，但是她们总是一起做事一起玩，相处起来毫无代沟。疫情期间，世敏每天带着世华在家里做运动，世华会学着姐姐的口气给爸妈讲——自身免疫力是打败病毒最好的武器！
由于日夜闭户，户外活动时间骤减为零，同时室内活动就拥有了得以富饶生长的土壤。世敏每天带着世华画画、下棋、做手工，生活简单却不单调。
世敏是世华可以依靠的姐姐，也是她心里崇拜的偶像。另一方面，每天和世华的相处也帮助世敏留住了她的童心。
“世华，晾完衣服我们去运动打卡哦～”世敏尽量用轻松的语气缓和压抑的气氛，好让妹妹安心。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希望世华平安快乐地长大，不要有不美好的东西印留在童年。
“好，我去铺垫子!”只要是和姐姐一起做事，世华总是充满热情的！
笃笃笃……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世敏匆匆把最后一件衣服挂在衣架上，就小跑着去开门了。
“小姨，你来了。”
“世敏，你妈呢？”青青边问边走进了客厅，随手把包扔到沙发上。天气那么冷，她就只穿了一件薄外套，一贯的浓妆艳抹。
“我妈陪我爸去医院了，我爸昨晚身体不舒服。”世敏看着小姨张扬的妆容，好像已经记不起来她原本的样子了。
“哦，你爸怎么了？”她坐下来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就开始啃。
“现在还不知道，昨晚他一直咳嗽，还高烧不退。”世敏忧心忡忡地答着，并没有想太多。她走回阳台，把最后一件衣服挂好。
“咳嗽发烧？”青青小姨啃苹果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拿着苹果的手臂垂了下来搭在膝盖上，“不会是……？”
世敏不是没有想到这最坏的一种结果。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看到新闻报道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人数递增，隔三差五地又会听说隔壁小区某某某确诊，奔赴一线的医生护士不幸感染殉职……数不清的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人心惶惶的日子让每个人如履薄冰。
这种感觉就好像，大家都是被关在笼子里待宰的鸡，谁都不知道下一个被选中的会不会是自己。
“我刚刚打电话问了，我妈说去检查的人太多了，他们到现在都没排上队呢。”世敏背对着阳台，身影逆着光，青青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青青小姨，你来跟我们一起做运动吧！增强免疫力，才能抵挡病毒哦。”世华说着就朝青青跑过来。
“啊～那个，别过来！”她朝世华打了个拒绝的手势，接着朝世敏看了一眼，“我待会儿还有事，我就先走啦！”青青把没吃完的苹果顺手扔到了茶几旁边的垃圾桶里，快步走出门去。
世敏和世华对望一眼，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姐，小姨的包忘带走了。”
“还真是！”说着，世敏拿起包追出去，可是小姨走的太快，早就没了人影。
回来时，世敏偶遇邻居萍姨。她刚犹豫要不要打招呼，萍姨就冷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后别过头去，先行打开房门走了进去，还把门摔得震天响。
世敏无奈地转身进了自己家门。萍姨和妈妈本来是很好的朋友，经常一起买菜，串门，谁家做了好吃的也要给对方送一点过去。可是后来两人因着一点小矛盾，搞得老死不相往来。世敏多次想要劝和都无从下手，她知道，她们两个人都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
中午的时候，雪下小了。
世敏刚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那边依然在排队。病人只增不减，医院早就已经超负荷。所有人都在期待新的医院赶快建起来，好容纳更多的病患。
爸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世敏走进厨房打算随便做点吃的。打开冰箱门，才发现肉和菜都已经告急，鸡蛋也只剩下十余枚。这样的储备绝对撑不了多久的。
下午五点钟，雪停了。天依然阴翳着，空气里弥漫着灰色的味道。
经历了将近十二个钟头的等待，爸爸终于做完了检查。世敏在电话里问妈妈医生怎么说。她急于知道结果，却也害怕那会是一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真相。
妈妈支支吾吾，说回家再说。
而其实世敏心里已经猜到了个大概。天更阴了，世敏拉上了窗帘。
世华在书房画画。在她这个年纪，对于生命有常却也无常这件事，似乎还没有形成完整的概念。
不幸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爸爸确诊，得了新冠肺炎。
但是医院根本腾不开空床位，就只能回家，隔离治疗。
这一消息来得没有想象中的猝不及防，世敏毕竟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爸爸进门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到沙发上，而是径直回到自己的卧室并快速地关上了门时，世敏还是难过得想哭。
2020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