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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或黄昏,在那一日,仿佛是两个预设的片段。清晨的雨。黄昏的风。白色的丧幡在半空里飘来晃去,打碎了我恍惚的梦境。
他在那个堆满了残云的黄昏被装进一个暗红色的棺木里,又在第二日的清晨,被抬出家门。八个壮实的男人扛起沉沉的棺木,一群人的身上挂着白色的布条,神色凄然。
我在人群中,和云生站在最前面。
我牵着云生的衣角,云生手里捧着他的遗像,倔强的脸上看不到一滴泪。他的女人哭喊着他的名字,哭声一波高过一波。女人几次哭晕过去,随后被人掐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向墓地……
这场景,流转了三十五年的光阴,在我的梦境里重现。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冬至节前夜。三十五年前那个细雨飘零的晨,那雨中出殡的场景原原本本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这个梦,有点纷乱,让我不得不相信有“托梦”一说。
雾气缭绕的晨,白茫茫的一片。他穿着灰色的单薄的长衫,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他喊着我的小名:妮子——妮子——
他说:妮子啊,我冷,真冷啊,我没有衣服过冬了。菜半生不熟,没有油水,饭很硬,像石子一样,一点都不好吃,总要嚼上好久才能咽到肚子,害得我老胃病又犯了。他的语气中像是有埋怨,怨我和云生已经有好几年的冬至节不曾去看过他,给他送点吃的穿的。一阵风吹来,托起他的身子向后退,他向我喊:妮子,今年一定要来啊,别忘了带上老家的米酒,给我解解馋啊。
我一个劲地说:好好好。除了说好,似乎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失语症患者,好多话被堵在喉咙口,硬是说不出来。待我加快步子跑过去,想再和他说说话,他却不见了。
半夜里,我被这个梦惊醒,身子感觉往下沉,肠胃痉挛,浑身冒汗。第二天早上醒来,居然能清晰地想起昨晚梦里发生的一切。
我拨通了云生的电话,问他今天去不去墓园祭拜。
云生说,正在收拾要带去的东西,过会就出发。
我在电话中不停地絮叨着梦里的事,一遍遍地叮嘱着,别忘了带上些好吃的,对了,不要忘记带上米酒。
云生说,放心,忘不了。
我又说,还有,带几件冬衣烧给他。
云生回答,带了。
好。带了就好……我说着说着就想哭,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
云生说,妮子,哥知道,不打紧,我带去的东西里有一份是为你准备的,哥昨晚也做了一个和你一样的梦,哥会代你跟他们说……
那个早晨,过得有点不安,因为我答应要去看他,却赶不回去祭拜。细细一算,确实有两三年没有去看他了。这一通电话打了将近半个小时,我像一个啰哩啰唆的老太婆,唠叨着那些陈年旧事。云生在电话那一头,应和着我的话。
三十五年了,我已经记不太清他的模样。实则,与他相处的时间极少极少,他活着的时候,我还年幼,只有一年的春节随父母回家过年,与他有过短暂的相处。我还能想起,他背着我,带着云生,去村口的大操场上燃放烟花爆竹的情景。那些记忆如凋零的花,在残破不堪的时光里无声地飘落,又幻化成一个个碎片急速地沉降,到了今日无法完整地拼凑到一起。
他与这个世界告别时才四十五岁。那时,离他转业回到故乡才只不过两年的时间。他不长的一生像极了一部既温暖又感伤的电影。至今,我依然能想起云生与我坐在深秋的黄昏,慢悠悠地说着关于他的往事。
云生说起他时,眼神极为清澈,望着远处,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于是,我总是有种错觉,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于这部影片中,一定会是这部影片中的某个角色。我和云生一样,不希望这部影片就这么在不该结束的时候戛然而止。那种失去的痛,如从山顶流泻的水,蜿蜒而至,总是令我们在提及他时泪流满面。
其实,这一种感伤不仅仅是我们才有。村子里的乡亲只要说起他,眼神里都会焕发出一种明亮的光泽。那会,他从部队转业,原本可以在市里有一份更好更安稳的工作,但他还是申请回到故乡,被安排在镇上的派出所工作。他说自己把人生一大半的时间给了军营,转业了,就想工作单位离家近些,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在父母妻儿身边。
如果,没有那年夏天深夜突发的一起抢劫案,如果他不曾为同事挡下那致命的一刀,也许他这个简单的小小的愿望便可以达成。他在执行公务时,推开身陷险境的同事,被匪徒连砍数刀。他重重地倒下,鲜红的血,染红了故乡的土地。
他走得匆忙。医生抢救了一整夜,还是没有将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来不及等他的父母妻儿赶来看他最后一眼,在天光未亮之前合上双眼。在他的追悼会上,那个被他用生命救下来的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失声痛哭,他的妻儿,他的兄弟姐妹,还有闻讯赶来的上百位乡亲们难掩悲痛,抽泣着。
他走得太匆忙了。来不及给妻儿更多的温情,来不及在老父老母膝下尽孝,便以如此悲壮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他出殡的那天,前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乡亲排成长队。飘忽的夏雨,白色的丧幡,在风中低诉着生离死别之痛,像极了一首爱的挽歌。
在这部属于他的影片中,还有很多个令人铭记的片段。每一个片段里,都承载着他更为深入的情感。他留给那个村庄,留给村庄里的乡亲很多无可替代的怀念与体会。当然,其中也包括我和云生。
有一年,大旱。整整四个月,从六月到十月,一滴雨都没下。村庄里的水塘都干裂了,水井变成了枯井。日子就这么熬着,一日一日就熬到了初冬,村子里的乡亲纷纷远走异乡,投奔亲戚,只有他舍不得离开。他把老爹老娘还有自己的女人、孩子送上驶往北方的火车,去兄弟那里暂住。等他回到村庄时,村子里除了裂得不成样的土地以及那些还没有成熟的庄稼,就只剩下带不走的猫和狗了。
寒风瑟瑟,满地残枝,那种场景甚是荒凉。那时,距离他从部队转业到这个小村子才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成了村庄唯一的留守者,为那些相继离开的村民看守村子。在很多人眼里,他就是个傻子。他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乡亲从他眼前蹒跚着离开,他却藏起心中的伤感,笑呵呵地说,这庄稼啊,不会就一直这么干着,老天一定会下雨。过完这个冬天,等开春了,这雨就来了。你们啊,都要记得回家来,我在村里等着你们啊!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他的女人对着他歇斯底里地哭喊:你,你要是不跟我和爹娘一起走,咱俩的日子就过到头了。可他还是轻声细语地相劝,劝到最后,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他准备好吃的穿的,陪着他的爹娘一起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如果要是没有那一年的旱灾,这个小村子不会是那样的光景,至少在那年春节,这个村子还会是热闹且喜庆的。农历小年夜的早上,他起来,吃了一碗昨天剩下的冷饭,随后挑起两个水桶和其他几位村民去邻村的卢家沟找水。沟里有一口深井,是方圆十几个村子唯一的救命井。从村子去卢家沟挑水,来回五十里,加上排队取水的时间,足足要耗时一天。这两桶水,可以维持十天。
……
原谅我无法把上面这段往事讲完,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后来发生些什么,我无从知晓。我只知道,后来的后来,他一直守护着村庄,守护着家园。
除此之外,我还晓得,那一年的冬天,江南下了一场大雪。等到春天到来时,那些离开村庄的村民们纷纷返乡,村庄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其实,云生才是这篇散文的作者,而我只是记录者,我用我的文字记录下这些,在二〇一五年冬至节后的第一个晨。
写他,语言无须繁复,只需有爱还有怀念。他离开的那年我尚小,不晓得大人口中所谓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以为他只是沉沉地睡着了。
他离开时,云生已是翩翩少年。关于他的往事,在云生的记忆中犹新。云生记得,我便可记得。
云生性情温和,继承了他的诚实坦荡与真实。像他那样的人,是那种本该平和地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的人。
作为与他有着至亲至真血缘关系的人,我宁愿他好好地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以这样一种让人悲伤的方式活着,活成一把黄土,活成一块石碑,活成一种怀念。
他已远去了。
他走了很多很多年。久到我已经望不到他的背影,久到墓碑上苔藓斑驳……墓园里的冬青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那些挑着暗黄穗子的芨芨草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一曲爱的挽歌。
只要我返乡,定会去看他。站在他的墓前,我常常会有这样幻觉:
夏日的黄昏,红云浮动,投下长长的剪影。他踏云而至,魂归故里。在一波波的哀乐中,他穿越时空之门,手拂麦浪,向我飞奔而来……
他是我大伯。他是云生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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