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让飞鸿欣喜的是,女儿沙娜继承了他的衣钵。
从小和爸爸、弟弟走在那墙皮剥落的洞窟里,看着那些飞天的仙女和一个青面獠牙的佛像,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着古文化的气息,莎娜继承了飞鸿的美术天赋,中华民族特有的一种文化底蕴已深深植入她的内心。
这里不断有外国人来这里参观,一位美国艺术学院的老师来,非常喜欢沙娜,认为她有极好的绘画基础,想带她去自己的学校深造学习,飞鸿与女儿商量后决定让沙娜随这位老师去美国。
他们签了一份协议,由沙娜带着一些敦煌的样本过去学习绘画,但必须完整地带回来。沙娜在美国开始了几年的艺术深造。
当她再回来时,已经具备一个艺术家的基本素质了。她对艺术形成了更加成熟的思想体系,在绘画手法上也更为娴熟。可喜的是在她的笔触中,飞鸿看到了莫高窟壁画的影子,在色调、图案中都不经意地流淌出中国古文化蕴味,这些并不是刻意而为之,而是自然而然地体现在她的画作中。
人们在惊叹这种超凡脱俗的美时,却不知道这是因为沙娜从小就在就和爸爸在那些洞窟中流连,那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熏陶,那是一种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结果。这已经不知不觉流淌在她的血液里,成为她思想的一部分。
沙娜被清华美院的老师破格录用专业进修美术,后来参与了不少国内建筑的设计装潢。她记得父亲对她说的:“你是在敦煌文化中长大的,任何时候别忘了把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中,让它更加有光彩。真正的艺术永远不会随时间而淡化,相反,随着底蕴越来越深厚,它只会更加夺目耀眼。这就是我们身为艺术工作者的使命。”
她记住了这句话,她知道,父亲一生都在为这个使命努力,父亲一生都享受其中。在别人看来,苦守五十年是一种莫大的苦难,是无期徒刑,她相信在父亲眼里,这是一种幸福。在能看得见的贫瘠中,他定是感受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巨大的精神满足感和成就感。她能理解,因为她也在感受着同样的幸福。这种幸福的基础是心灵的极大满足,极安定,带来的是让周围的环境更加怡人。
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在咬牙坚持和外界的诱惑下干一辈子。飞鸿之所以在这里一直待下去不知疲倦,就是他感受到了从里到外的美与快乐。
他对美是敏感的,是贪婪的。他是如此贪恋这个大漠孤烟直的地方,没有高大建筑物的遮挡,多少次早早醒来去看第一缕阳光升起,多少次他站在月牙山上看着那轮落日渐渐消失,这是自然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步骤,但又是如此震撼人心。
他是如此贪恋起伏的沙丘,风沙吹过的茫茫戈壁,他常常把自己置身于那连绵的沙漠上,让炎炎烈日炙烤着身体,感受到自己身体如火般燃烧,那是一种活着的感觉。
他是如此贪恋冬日里那清冷的夜空,星星比其他任何一个季节都更明亮,都离他更近;他是如此贪恋在院里的那棵树下呆坐,任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投入斑驳的光影;他是如此贪恋那汪月牙泉,如沙漠里的一滴泪,不能让人畅饮却给人心底注入无限清凉;他是如此贪恋那月牙山,它早在这里屹立了不知几千年,见证着这条路从繁华到没落,它无语地凝望,有一种无语的高贵;他最贪恋的最百看不厌的,是那蓝天映衬下的九层楼,那一个个在黄土地上矗立的舍利塔,他喜欢那种颓败中自带的历史沧桑感。
当然,艺术家的敏感也会让他对有点伤感的氛围弄得心情低落,他就去不远的敦煌感受老百姓的人间烟火。看着那些头上裹着白头巾的人赶着牲畜,看着那些古朴的建筑房屋门前堆着杂物的敞开的院门,听着甘肃当地人的口音说着话聊着天,他就会感到的内心踏实,感到这里的丰饶与含而不露的深刻。
他已经习惯在黑暗中与孤独对话,他已经学会去在暗蓝色的夜空中去探寻真谛,他已经在这种黑暗与孤独中学到了怎样与困境共生,怎样与内心的痛苦共处。他不会粗暴地将它们从心里赶走,这些痛苦是如此狡猾,不会被轻易赶走只会隐藏得更加隐密,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最好的方法是静静地看着它在你心中翻腾,去觉知它,告诉自己你很理解自己现在的感受,你很难受,你很抱歉,你很心疼自己,是的,他学会了在苦难中自渡。
这一切,都是莫高窟带给他的。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在法国时是如何茫然无助,虽然在别人眼里他已经取得了一些成就,但是内心是没有根的,像是一个漂泊的魂灵,而莫高窟让他的心安定下来,就像一个走了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栖息之所。
在这里,所有的苦难都会成为一种体验,所有的快乐都会成为一种动力,五十年,他已经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成为一个耄耋老人,但是他却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少年,那个充满着求知欲与创作渴望的少年。
“当我老了,离开这个世界,就把我葬在莫高窟对面的山上,能看得见它的地方。”飞鸿说。
1994年,他走了,如他所愿,他被安葬在莫高窟的对面,与其他许多为莫高窟献身的同事们一起凝望着那九层楼。
他的墓碑上刻着“永远的守护神”,他没有走,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守护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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