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守护

作者: 清_昶 | 来源:发表于2022-08-28 05:5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守护」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01

    半个日头卡在山梁,饶是盛夏时节,傍晚时分的太阳也收敛了光芒,给李村这个山脚下的小村庄留下少许清凉。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李长顺家里传出来,是他婆娘的哭声。李长顺家的屋里门外站满了人,都是村里的乡亲。

    李长顺儿子建业的遗体已经从医院接了回来,家族里年长一些的女人们忙着给建业净面入殓,长顺的婆娘和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众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李长顺双手抓着棺材,看着儿子的面容,哽咽着哭不出声,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砸在儿子崭新的寿衣上。

    “来福来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门口的人转身回头,自然让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拉着一个十三四岁男孩迈进门槛,扑通跪倒,泣不成声:“建业,我们对不起你啊!”哭罢,头使劲磕在地上,砰砰地响。

    进来的人是孙来福和他的儿子志强,有人拉起他父子二人。来福起身看到长顺蹲在棺材尾部掉泪,赶紧拉着儿子过来,又跪倒在地,含着泪说:“哥,我们对不住您,这一辈子我家都欠您的,以后让志强给你和嫂子养老送终。”话没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

    长顺见状,赶紧拉起来福爷俩,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有啥话等我家办了丧事再说。”来福赶紧应承,“好,好。”爷俩又磕了头,哭着,低着头,弓着腰走出去。

    这边大伙给建业入殓好了,盖上棺材。有执事的族人进来,让大家止住悲声,对长顺说:“孩子已经走了,日子咱还得过下去。村里也表了态,建业是见义勇为,是救人牺牲的英雄,也向乡里汇报了情况,政府会有决定。咱现在还是按农村的风俗,让建业顺顺当当地入土为安吧。”

    大家纷纷附和,长顺也点了点头。忽然建业娘又大声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孩啊……”众人又劝了一通,建业娘和姐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抽泣着听族人们盘算丧事。

    院子里的人逐渐离开,走出胡同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人问道:“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早上还都好好的。”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回答道:“我是最早看见的。今上午在地里浇地,收工回来晚了。走到村口,就看见几个孩子在水湾跟前吓得哭,喊救命。我赶紧往这跑,心里慌慌的,腿也打哆嗦,使不上劲。我不会水(游泳)啊……”

    “到底咋回事,你说主要的。”一个女人打断了他的话。

    那人打了个呵呵,继续说道:“主要的就是,午饭后志强他们几个小子在水湾边上打水漂,不小心脚下一滑,出溜下去了。其实水湾边上水不深,他心慌一扑棱,就沉下去了。刚好建业骑自行车经过,听见喊救命就赶紧过来救,结果也出溜下去了。”

    “建业应该会水(游泳)啊?”另一个女人说道。

    那个男人道:“不会水他敢下吗?我就没敢下水。建业去救志强,志强抱着建业不放,弄得建业也没法游泳,俩人就像电影里拼命一样。建业好不容易挣脱开志强,揽着他的脖子往岸上游。我们不敢下,又捞不着他,到处喊人,找长杆子。可这里离村子还远啊,哪能这么方便。等到大伙接二连三跑来,建业也没力气了,志强还一个劲地扑腾。最后建业把志强推上来时,志强那小子使劲一蹬,正蹬在建业脖子上,呛了一口水,上不来气,就游不过来了。”

    一位老人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这人的命哟。长顺早上还有儿有女,下午就断了后了。一命换一命,可怜了建业那孩子,才二十岁啊,跟我孙子一般大。”

    02

    农村风俗,年轻人去世的丧事一般从简,建业的丧事也不例外,第二天下午老早就完事了。乡民们陆续散去,家里只剩下长顺两口子和女儿建萍。连惊带吓,加上伤心过度,一家三口身心俱疲,简单收拾了一下,也没怎么吃饭,就早早休息了。

    第三天早上刚吃过早饭,村长来到长顺家里。彼此寒暄了几句,村长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对长顺一家说道:“实话实说,今天一大早来,是受来福委托,跟你们商量补偿的事。他拿不准主意,现在提这件事怕你们伤心,像在伤口上撒盐。晚几天说这事,又显得怠慢。他找到我了,我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点说开,对你们,对建业也是一个交待。”

    村长停顿了一下,看三个人都没反应,继续说道:“咱村的情况都明摆着,都不富裕。来福一家东凑西凑的,凑了六万块钱。不多,我看他们也是尽力了。他留了话,你说个数,再难他也应承,保证你们都满意。”

    没等长顺开口,婆娘接过话茬,说道:“多少钱也换不来我孩子啊?”

    村长急忙陪着笑脸,连连说道:“那是,那是。”

    建萍接着说:“叔,建业的事迹村里报上去了吗?上面能有啥说法啊?”

    “报上去了。公社领导,哦,不,现在是乡政府了,领导很重视,具体的还要向县里汇报,等等吧。”

    “嗯。麻烦叔了。”建萍给村长续了茶水。

    长顺是个没有多少话的人,默默地抽着烟,不搭茬,若有所思。

    村长怕冷了场,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村里临时开了会,大家商量着,给你家四千块钱补贴,算是一点心意吧。村里也没多少积攒了。”

    长顺给村长递了根烟,缓缓地说道:“兄弟,建业这事让你和大家费心了。救人是应该的,别说是咱村里自己的孩子,不认识的人也得救!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唉,建业也是个孩子,在水里救人不会啊,这是他的命,没办法,好在志强这孩子没事。”

    “对,你说得对。建业是个好孩子,是英雄。”村长动情地说。

    长顺叹了口气,看着村长说道:“钱不钱的,建业救人也没想到钱。来福这个钱俺家不收。村里的补贴俺收下,这是领导的决定,是荣誉,俺收。”

    “哎,那不行,长顺,”村长插话道:“来福一家人感恩戴德,是真心实意。钱不收下,他们一辈子也不安心。再说,来福说的到家了,志强长大不会忘了你们的,我看他说得很认真。”

    长顺说道:“来福家的日子比我强不到哪去,这些钱就给他掏空了,不能收。”

    村长喝了口茶水,说道:“我有个建议,来福的钱要收下,人前人后都有个说法,你要觉得他家困难,能不能这样,让他给你四万六,村里抚恤四千,共五万块钱。政府那边村里尽量争取,你看这样行吗?嫂子,建萍,你俩也说说。”

    一家人都不吱声。建萍见长顺不说话,就对村长说:“还是爹拿主意吧。”转头问长顺道:“爹,你说话呀?叔问你话呢?”

    长顺看了婆娘一眼,说道:“按村长的意思吧。”婆娘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进里屋了。

    村长也站起身来告辞,长顺一家人送到胡同口。村长对长顺小声说:“现在搞承包。那个水湾上面的意思要整治,你说把水抽浅,弄个鱼塘怎么样?你要有心,先依你。”

    长顺抓住村长的胳膊,连连说道:“行,行啊,我正好在那守着建业呢。你多费心。”

    村长点点头,离开了。

    03

    半月之后,村长和支书陪着乡里的领导到长顺家慰问,乡里送了六千元抚恤金。重要的是,乡政府领导敲定了水湾的整治,由乡政府协调资金,村里经办,把水湾修建成一个小池塘,由长顺一家优先承包,项目自定,自主经营,以此作为对长顺一家的政策支持。领导回去后,随行的记者做了采访,说要登报宣传。

    长顺一家稍微转移了痛失亲人的悲伤,把心思转移到池塘养鱼上来。勤劳善良的长顺一家人把对建业的怀念寄托在鱼塘的经营上,虽然是摸索着干,倒也过得去。只是自从建业去世后,建业娘由于悲伤过度,脾气性格好像变了一个人,记性差,不爱说话,反应也不如从前。长顺嘴上不说,心里却担心得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过了三年,建萍的婚事爬上了长顺两口子的心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建业去世后不久,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提亲,一来建业刚去世,一家人心里有个坎过不去;二来建萍是经营鱼塘的一把好手,若是出了嫁,长顺一个人很难玩得转,所以建萍的婚事一直拖延着。随着年龄越来越大,长顺夫妻也不敢再拖了,生怕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

    建萍这次相亲的对象是个退伍军人,长相不错,家庭也是厚道人家。建萍满意,长顺夫妻俩也没意见,媒人便撮合着定亲。老话说,女生外向。建萍自从定了亲,心思就不在鱼塘上了,隔三差五地去婆家,因为她对象在镇子上做生意,缺人手。

    一晃半年过去,建萍婆家看建萍做生意在行,说话办事也稳当,是个过日子的人,便催着媒人张罗结婚。长顺看女儿年龄也大了,在婆家挺受欢迎,想来嫁过去也受不了气,就答应媒人选个黄道吉日完婚。来福听到这个消息,包了个两千元的大红包送来,长顺坚决不收,嫌礼太重。来福执意留下,最终长顺拗不过来福,勉强收下。一来二去,两家走得更亲近了。

    女儿嫁得心满意足,但家里家外一摊子的活都落在长顺肩上。白天忙活责任田,晚上照看他的鱼塘。其实鱼塘也不是天天有活要干,但长顺习惯了待在那里,一个人坐在临时搭建的小屋门口,抽一袋烟,想着横七竖八的心事。偶尔听见鱼儿戏水的声音,他会怦然心动,恍惚觉得是建业在跟前喊他。夜色笼罩,微风习习。他望着长空,或有月,或有星,回首半生,不觉落下两行清泪。半生劳碌,一生积德,换不回李家香火,百年之后无颜去见三代宗亲。人前强颜欢笑,人后也觉凄凉。老伴身体已然不好,家里家外他一个人担着。他怕有一天自己生病,身体垮了,这个家怎么办呢?每每此时,他都不敢往下想,强迫自己到处走走,散散心。他不愿意回家,也不愿意碰见熟人拉家常,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孤独地舔舐陈年的伤感。

    庄家收了一季又一季,鱼苗放了一茬又一茬。长顺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背越来越驼。在城里乃至乡村日新月异的变化之中,他忽然意识到前所未有的力不从心。志强都已经长大成人,高中毕业后出去打工了,临走前跟他辞行,说在外面赚了钱就买好酒回来孝敬他。

    04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村民的日子好像有了变化,渐渐的三轮农用车,摩托车、电视机多了起来。庄稼施肥,收割,运输等都不再用人力小推车了,越来越多的人骑着摩托车外出打工,许多人家翻盖了房子,电视里总是播放关于改革开放的新闻。

    长顺默默地注视着这些变化,思忖着日子该怎么过。离家远的几块地里种了树,不用打理。庄稼活能干多少干多少,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拼了。小鱼塘也不好经营了,因为市场上的鱼虾供应充足,质量还好,自己养的鱼反而没了市场。正好赶上村里规划,把这个小鱼塘填平了,他便在原来的位置盖了院墙,弄了个废品收购站,同时学着搞点维修什么的。总之,他要守着这个地方,随便干点啥都行,只要他在这里,就觉得儿子不会走远。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收废品虽然不很体面,但收入却可观,甚至比种庄稼还赚钱。他又觉得有了希望,开着三轮车去附近村里收废品,虽然劳累,但脸上有了笑模样,心里舒坦。

    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走背运,喝凉水都塞牙。长顺脚下的路总是磕磕绊绊,不那么平坦。有一天外出收废品,天却忽然下起雨来,雨大路滑,一不留神连人带车翻到了沟里,车上满满的旧纸箱,还有一些废铁管、铝管之类的东西砸在长顺身上,伤到了头和腰。

    邻村路过的人们把他从废品堆里扒拉出来,人已陷入了昏迷。好在有人认识他,送到乡镇医院,结果治不了,又转到县医院。直到天黑建萍两口子才和她娘匆匆赶到医院。医院的诊断结果需要尽快做手术,还得请省里医院的专家来做,总共花费在十万元左右。

    手术必须要做,救人要紧。长顺家刚刚花钱翻盖了房子,建萍娘把家里的全部积蓄拿出来也不到四万元。看着手术室冷冰冰的铁门,建平娘心慌意乱,急得直哭。建萍两口子钱都在生意上,现金也就三万多点,只好一边救人,一边想办法借钱。

    手术整整进行了五个小时,把长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头缠绷带的长顺平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双眼紧闭,身形消瘦单薄。他静静地躺着,任伤痛恣意折磨他干枯的身体。他终于可以暂时放下一切,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挂念,就这么安静地躺着,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啊。

    他实在是累了,连做梦都那么劳累。他梦见村后的山体滑坡了,人人都拼命地逃跑。他背着建业,抱着建萍,拉着婆娘在狂风暴雨中奔跑。风太大了,他跑不动;雨太大了,他看不清路。他大声喊,却喊不出声……

    “爹,你醒醒,来福叔和志强来看你了。”长顺不知道睡了多久,隐隐约约地听到建萍在喊他。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从噩梦中醒来。

    长顺使劲睁开眼,眼前的人影慢慢变得清晰。“来福,志强。坐……”他气若游丝,声音很小。

    来福俯下身,轻声说道:“哥啊,好些了吗?”

    长顺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丝笑模样,“老了,不中用了。”

    来福也笑着说:“老还说不上,以后别逞强了,咱都不是当年的小伙子了。还算你身子骨硬朗,这次多悬(危险)啊。”

    长顺笑着点了点头。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对他们说道:“你们谁去护士站交一下押金啊?”建萍答应着往外走。

    志强赶上去,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建萍,说道:“姐,卡里有三万块钱,你先用着。来得匆忙,就带了这些,不够你打电话,我送过来。”

    “不,不用,我这有。”建萍连连推辞。

    ”姐,一家人不用客气,我问过护士了,你先拿着用。”志强把卡塞进建萍的手里,来福也过来劝,建萍只好收下,到护士站交押金去了。

    志强回到病房,俯下身子对长顺说:“大伯,你出了院好好养着,别干那些重活了。”

    来福笑着说:“你赚钱也不易。”“我现在当个小干部,赚钱多。”志强笑着说。

    来福笑着不说话。

    说了一会话,来福爷俩回去了。建萍娘对建萍说:“志强这孩子有出息,当干部了,可赚钱了。”

    建萍说:“不像,我看他手上茧子厚,还有石灰粉呢。”长顺笑着说:“你娘缺心眼,哪个干部说自己赚钱多啊,这孩子就是心好。”建萍娘白了长顺一眼,笑着说:“我缺心眼,你心眼不缺,差点老命没了。”病房里的人都笑了。

    05

    伤筋动骨一百天。长顺出院后在家里休养了两个半月,身子渐好,可以轻来轻去地干活了,平时在他的废品收购点拾掇拾掇,村民来卖废品的自己装,自己卸,他只管看秤付钱,重体力活不干了。

    有一天,志强提着两瓶酒来看望他,乐呵呵地对他说:“大伯,我得了两瓶好酒,您尝尝。”

    “哟,志强干部越做越大了?”长顺笑着说:“我有酒,你拿回去孝敬你老子吧。”

    志强哈哈地笑:“干部不当了,没人送礼,也不赚钱。我现在做买卖呢,这酒是朋友送的,我爹昨晚就喝上了,这个您老尝尝。”长顺接过酒笑着打量起来。

    志强凑到长顺跟前,长顺挪挪屁股,让志强也坐在板凳上。志强掏出香烟,给长顺点上,笑嘻嘻地说:“大伯,咱爷俩做桩买卖?”

    “跟我?”长顺一脸诧异。

    ”嗯。大伯,我看上您这地方了。”志强看着长顺的脸说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守着这个地方,我知道你不图别的,就是守着我建业哥,留个念想。建业哥在这里救了我的命,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打工,就是想多赚钱报答建业哥,报答您和大娘。现在我爹我娘,您和大娘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好,我想回来在这里开个土特产加工厂,我在外边联系了销路,都谈好了。我租下大伯这个院子,给大伯两倍的租赁费。您也甭干别的了,就在这上班,给我验验货把把关。对土特产您在行,我爹不在行,让他在这里跟你作伴,张罗张罗。”

    长顺听他说完,叹了口气说道:“好孩子,大伯知道你的心意。这些年我是守着这个家,守着建业,可我知道你们爷俩一直守着我啊。我有了难处都是你爷俩帮我,大伯都记在心里了。你说的这事行,按你说的办,你有办法。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行,啥条件都行,大伯尽管说。”志强高兴地说。

    长顺从口袋里摸出住院时志强给的银行卡,塞进志强手里,郑重地说道:“里面的钱建萍补上了,整三万块,你回去查查。”

    “这是孝敬叔的,我不要。”志强把卡又塞到长顺兜里。长顺摸出来,严肃认真地说:“孩子,心意我领了,这个钱我不能要。等我急着用钱,或者没饭吃了,我会向你开口借。你和建业都是好孩子,大伯心里有数。听话,拿着,要不然咱这买卖没法谈。”

    “那就当租赁费好了。”志强红了眼圈。长顺拍了拍志强的肩膀,笑着说:“那个咱另谈。走,去我家让你大娘整两个菜,尝尝你的好酒。”

    爷俩说笑着往家走,身后留下一长一短的影子,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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