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夏天,邵君夏的牛仔背带裙一直是我最好的记忆之一。
那年遇到她是在太平洋的某座小岛上,一个带简餐的咖啡厅。盘子里的牛排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时,我抬头看见她坐在那里。午后三点这里的客人太少,少到每一个我都过目不忘,但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埋头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偶尔停下来啜一口咖啡。她不算瘦,但锁骨很明显,阳光就盘旋在她颈窝里,照得那里好像比别处暖似的。
她一直没发现我。我静静地吃完牛排,从汤碗里捞出勺子,用纸巾擦了擦。很好,这个亮度够了。我把勺子对准阳光,让反射出的小光斑一跳一跳地蹦到她的桌上,扰乱她的视线。她终于看到我,脸上挂着不解的表情,在我嘻嘻笑着走向她的时候,那双眼里多了一丝敌意。
我尝试和她攀谈,用上旅人之间最常见的那些话题。来自哪儿,要去哪儿,喜欢这里吗?她的回答短暂而刻板,完全没有交流的欲望。一般这时我就应该知难而退的,但我还是厚着脸皮给她介绍起了这里的风土人情和值得一去的地方。
她冷漠地说了谢谢,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我只好继续没话找话。
我知道一定会有特别的东西产生“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她打断我,不过这份不礼貌拯救了我现场的尴尬。我接过她从笔记本里翻出来的照片仔细看了看。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人在酒吧唱歌,他光着膀子也没穿鞋,怎么看都有点奇怪。
“嗯,我见过。”我面不改色地说谎,这是唯一能和她继续聊下去的办法。
“在哪里?”她果然认真地追问。
“嗯……哪里的酒吧吧,记不清了。”我谎称那天喝醉了酒,只对这个人还有印象。
她当然信了。我便乘胜追击,和她约好晚上的时候到我去过的那些酒吧找找看。
她同意了。
在那之前,我还说不出对她是什么感觉,只是很清楚不想让她成为转身之后就不会再见到的人。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好像很难与人保持长久而稳定的联系。老朋友蛰伏在记忆深处,不会去打扰,新朋友在交换过社交账号后,也慢慢淡出生活。自从我放弃像大多数人那样经营稳定的人生和圈子,就习惯了告别即是永别的事实。
这个世界从不缺少遇见,你永远能在离开后发现新面孔,只要小心提防怀旧的情绪,就能轻易地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我知道彼此消失于人海是一件多么正常又普遍的事情,但看见邵君夏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希望它在我们身上发生。如果一定是这样的结局,那我也希望它来得晚一些。
我知道一定会有特别的东西产生在我们一同前往岛屿另一端的酒吧的路上,邵君夏问我:“你对我别是有什么企图吧?”
企图还真没有,私心倒是有。我想占有她更多的时间,或者说想把我空白的大部分时间都刷成她的颜色。
这话不好讲出来,我只好爽朗地对她报以笑容:“你放心吧,我既不是变态,也不会对你图谋不轨,是你可以相信的人。”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可疑吗?”她甩过来怀疑的眼神,“骗子都说自己不是骗子。”
“哈哈。要不要来玩‘现在不许说真话’的游戏?”
“不玩!”
“你很上道嘛,这么快就掌握游戏规则了。”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侧脸紧绷的线条因为嘴角上扬的弧度柔和起来。当时我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日后每次想起,都会忍不住考虑,是不是应该放弃飘飘荡荡的日子,在有她的地方安家,哪怕只是做她人生里无足轻重的某个谁,能看到她笑便觉得全世界都善待我。
那一晚我们跑了少说有十来个酒吧,但都没有打探到那个人的消息。两个人随便歇在路边,她脸上有难掩的失望,我却很开心,把买来的饮料咕咚咕咚灌进喉咙里,觉得曾被磨得如石头一般粗粝的心被再度泡得柔软。
她突然情绪焦躁,用力捏扁手里的易拉罐,嘴巴里说着“不行,还要再找找”之类的话。我却冲她莫名其妙地咧开嘴笑,在远处海浪上涌又退去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拂粘到她嘴边的发丝。尽管她的眼神在瞬间由诧异变成抗拒,我还是想尽可能地对她温柔。
我知道一定会有特别的东西产生“你干嘛?”她不依不饶地问,“别对我来这一套。”
我望向海平面,想把我所有的欲念和妄想都抛给大海,从明天起,又是无牵无挂的自由身。
“我和你不会有太多时间。”我说,“你会找到他,然后从我眼前彻底地消失。在那之前,我珍惜和你短暂的相处有什么不对?你早晚会了解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与其到那时候后悔错怪我,不如现在就相信我。”
“相信什么?”
“人们在相遇的数分钟内,他们的未来就写好了。遇见你的时候,我虽然不知道和你之间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会有特别的东西产生。这就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的原因。”
“我在等着那个时刻到来。我想它已经来了。”我继续说,“你被我爱上的那个时刻。”
她愣在原地,好像被垂直插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我没等她继续确定告白的真假,先笑了出来,“游戏结束了,下面是真话。”
我揉揉她的脑袋,“你找的那个人大概和月亮一样躲起来了,他会出现的。今天就到这儿吧。”
虽然已经习惯了遇上一些人,然后再等待他们从我生活的某个场景里退出,甚至不会再客串我的余生。
但我想起那些一起大笑着聊天,喝醉了互相搀扶的片段还是会伤感,更难过的是,我开始害怕在孤独时想起这些而不敢再轻易与人产生交集。有时候,那些消失就像是强制写下的程序,我不经意间触发,然后对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挽回的余地,简直是不容商量的早就决定好的事。
所以,每当遇到一个新鲜的面孔,我都会试着在最短的时间里给他在我的人生里做一个定位,我要了解他的哪些,我想让他了解我到什么程度,我们是否应该交换姓名,又是否有必要一起留下回忆。当你与太多双眼睛对视过,你也会在短短数分钟内判断要不要上前说一句你好。
我知道一定会有特别的东西产生而我见到邵君夏,就明白我不愿错过的那个人出现了。我直觉一向很准,但如果这辈子只能有一次对的直觉,我想我已经用掉了。剩下的只能靠猜测,她会不会告诉我她的名字?她会不会对我笑?她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反正每到夏天,特别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就会想起她来。
那倔强的眉眼,还有笑起来时连空气的纯净度都为之提升的感觉。是哪个幸运的家伙,能像我日日看海看船一样天天看到她笑呢?
我原以为我不会在乎是否和人产生名义上的羁绊,但有时候听见别人提起自己熟悉的人,也会好奇,邵君夏会怎么定义我呢?一个她偶然遇到的奇怪家伙?我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想有一个能加上她名字的身份,比如恋人、男朋友、朋友或者伙伴之类,让我们的关系得到世俗的框定,也算一种安慰吧。
可惜实际情况是,我们在彼此的人生范围里占据的面积太小,小到可以约等于陌生人,根本用不上任何的称呼。她没有必要提起我,而我会把她藏在心里,很难向别人提起。
包括那天,我说的话真真假假,连我自己都不能判定。爱上是真的,只是不一定在那个时刻。也许是在我遇到又失去了更多人的若干年后,我一遍一遍反复地想起她,终于确定,爱情在我们相遇之前早已酝酿,在我们离别之后姗姗来迟。我是在那个错过就不会再有的绝好时机,如背剧本一般说出了那句台词。
到后来,这句台词怎么说都不会出错,怎么说都是真的,因为,我爱上她的时刻,是这一刻,也是下一刻,是时时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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