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篇***以德报怨（之一）
如果有人要问，熊伟的生活是具体什么时候开始走下坡路的？
就如同在问，熊伟父亲的左眼是什么时候瞎的或熊伟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一样！
只有一个模糊的时间段，没有一个具体细致的时间点。
这就是生活与命运跟我们开的玩笑，而不是因为熊伟自己活得粗心大意。
相反，恰恰相反！
熊伟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只不过，他心里更多的是装着别人，而非他自己。
就拿熊伟的生活开始走下坡路的原因，表面上看，是接连发生的三件事，具体说就是他失去了三样东西：房子、工作、盲肠 ；实际上，都是因为他想帮助他人，甚至是帮助不相识不相关的人，而给自己找来祸害、带来损失，但他却无怨无悔、痴心不改。
在我们这个“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中，损人利己的家伙，虽然不是绝大多数，但也为数不少；不损人而利己者，仍旧是社会的主流，即为广大的人民群众；损己利人的人，在古时候是“圣人”，在如今也是“剩人”，即为所剩不多的有道德有品质的真正的纯粹的人！
最基本最简单的，往往是最重要最根本的 ，同时也是最容易偏离与失去，最最稀缺的东西。
比如我们的良心。
知其要者，一言而终。
知其欲者，一语中的。
有良心的人，就是好人。
而现实社会所缺的，恰恰就是好人。
熊伟，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正如一位哲人所说：重要的不是所处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
一直处于荆棘与泥泞中的熊伟，总是朝着“善”的方向在跋涉，即便举步弥艰，即便寸步难行，也咬牙坚持着。
干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情，要一件一件的讲。
关于熊伟失去房子、失去工作、失去盲肠 ，这一系列的遭遇，我们还是按照先后次序，从失去房子开始说取走——
时间一晃就进入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随着“改革、开放、搞活”的进一步深入，神州大地如雨过天晴、春风拂面，起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繁华，街道越来越宽，车流越来越急，高楼越来越多，平房越来越少（准确的说，是越拆越少）。
城市越来越大的原因之一，是人口越来越多。
人口越来越多，包括大量的流动人口（其中以农民工为最）以及城市新增人口。
城市新增人口中，就有侯厂长与赵倩生下的那个，已经上小学的儿子。
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变化很小的，在这个城市里，可能就只有熊伟。
他仍旧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他仍旧干着最重的活儿，拿着最低的工资 。
他仍旧住在那间被别人称为“不是人住的房子”里面。
可喜的是，已经传来了确切的消息，“府南河综合治理暨旧城改造工程”正一步步向其逼近，很快（一两年内）熊伟所在的“柳荫街”就要全面拆迁了。
“拆迁户，拆迁富”，人们都盼着这一天的早日来临。
只有熊伟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也想住进现代化的高楼，用上方便的天然气；另一方面，又舍不得院子里的“小菜园”，以及年年结果的桃树和梨树。
其实，他是舍不得那十几年与父亲一起，留下的诸多美好的记忆。
冬去春归，寒来暑往，熊伟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在单位踏实工作卖力劳动，回到家吃饭睡觉或者侍弄蔬菜果树，节假日不是替人加班，就是给邻居帮忙，倒也过得充实忙碌。
这天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熊伟看到一个老太婆，颤颤巍巍的在过街。
与此同时，远处的一辆小货车，正高速疾驰而来。
刚走到街心的老太婆，发现了汽车的逼近 ，怕被装个正着，便开始往后退。
货车司机预计着，老太婆原有的行进方向和速度，调整者自己的行车线路，本来可以顺利的从她身后通过，谁知对方突然往后退，正好迎向车头的前方，眼看就要撞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街这边的熊伟，三步并着两步跑的冲上前去，一把将老太婆往自己身后一拉，汽车擦着他的身体，疾驰而去。
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老太婆虽然没有被汽车撞上，但被熊伟这一拉，身体失去了平衡，摔倒在了地上，当场昏了过去。
熊伟一看就急了，一下抱起昏迷不醒的老太婆，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最近的“三六三医院”。
医护人员马上实施抢救，同时要求“家属”熊伟预付一千元的入院费。
熊伟身上只有一百多元，于是又跑回单位 ，找到加班的几个同事借钱，凑齐后立即回医院交钱。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人要紧！
等他办完入院手续，去住院部看望，已经抢救过来的老太婆时，却被一群自称“受害者”的儿女的人，把他围了起来。
在众人的推推嚷嚷中，熊伟好不容易讲述了事情的始末，虽不指望这些人的感激，但却没料到他们会发难。
这些人当中，一个年长一点的，被众人称为“大哥”的家伙，作为代表，与熊伟直接“谈判”！
他说，小伙子（指熊伟）的描述基本属实 ，与周围群众的讲述出入不大，即便起心是为救人，但实际上却造成了伤害的结果 ，这是摆在大家面前的不争的残酷的事实 。
他接着说，虽然他妈已经抢救了过来，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医生说，摔断了“股骨头”，必须做手术换上人造的，否则会造成下肢瘫痪，让老人生不如死。
他最后说，他们家都是穷人，拿不出钱来给老人动手术，谁惹的祸，谁就要负责，并且负责到底，否则，他们会把老人，抬到对方家里或者单位上，放下就走。
一通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目的只有一个——让熊伟出钱给老人治病！
熊伟当时有点傻眼了，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
更何况，他也是个“穷光蛋”，兜里和家里都没有什么钱。
这些年，即便是“一个人吃饱全家笑”，但到现在熊伟的工资也才涨到百来块钱，也只是勉强能维持他一个人的吃喝用度的日常开销，并没有多少结余和存款。
如今，向医生一打听，才知道，换一个“人造股骨头”，用国外进口产品要六位数，即便用国产最便宜的也要一万多，跟“烧钱”没多大区别！
然而，老实巴交的熊伟，又如何敌得过，七八个男男女女的“唇枪舌剑”呢？！
几个回合下来，他就在对方已经准备好的一份“保证书”上，签了字，画了押。
“保证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熊伟保证把伤者医好之后，再交还给家人，否则，将承担一切法律和经济后果。
签了这份“保证书”，家属还是不放心，他们记下了熊伟的家庭住址和单位名称，更扣下了熊伟的身份证，作为抵押。
被“放回来”想办法的熊伟，真的是一筹莫展！
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全部家当，算上父亲留下的“修车摊”的全套设备 ，以及一台二十一寸的黑白电视机，加在一起也就卖的了几百千把块钱。
无奈之下，他想听取别人的建议，于是把这件事，讲给要好的邻居和同事。
百分之九十九的听众，都让他“耍赖”：
一来，责任不全在熊伟身上，他是做好事而出了意外，动机是好的，不应该全部承担后果；二来，对方家属也太不讲道理，明显是要“赖”在熊伟身上，想一分钱都不出，把自己的妈，推给别人——既然不讲道理，那就都不讲道理，“光棍一条”的熊伟，还怕他们不成？！
熊伟也觉得，大家说的很有道理，如果自己当时不出手相救，老太婆很可能就葬身车轮了，却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如今救人的人，反而祸事缠身，这实在让人想不通，实在让人有点心寒。
然而，当他一个人静下来之后，扪心自问 ，以父亲的要求、自己的性格，不可能见死不救，可惜救人的时候，太过鲁莽，无意中造成了伤人的后果，既然是自己造成的后果，就应该承担起责任，更何况最无辜的仍然是受伤的老人，此刻正躺在病床上，被伤痛折磨得不停的呻吟，难道不应该把她治好吗？！
所以，问题还得解决，办法还得自己想，主意还得找人出。
令熊伟没有想到的是，给他出主意解决了实际问题的，那百分之一的听众，居然是平常他认为最不靠谱的“赵胖子”！
“赵胖子”何许人也？
“赵胖子”就是他小时候的玩伴、赵倩的弟弟、侯厂长的小舅子——赵健康。
“赵胖子”因为人胖，从小就懒，懒得动手脚，更懒得动脑筋，所以学习成绩很差，连高中都没考上。
所幸他有个“好姐姐”，嫁了个有钱有势的厂长，让他在家待业闲耍了大半年，就谋到了一个好职位。
一般有头脑有远见的人，都会选“供销科长” ，只有他“赵胖子”懒得到处跑腿，甘愿做一个“稳坐钓鱼台”的“仓库主任”。
他每个月的工资，比熊伟多出一半以上，却仍像熊伟一样，一个子都没攒下来。
还真应了他姐对他的评价——
找工作时“书到用时方恨少”；有工作后“钱到月底不够花”！
不过“懒人有懒福”，他是家里的“老小”，又是唯一的“香火继承人”，无论是父母，还是五个姐姐，甚至姐夫侯厂长，都把他当成“手心里的宝”。
二十大几的“赵胖子”，也没结婚。
一家人为了他“耍朋友”的事，很费了些神 ，今天大姐介绍一个姑娘，明天三姐推荐一个女孩，后天老妈带着去相亲，就是没有他看得上眼的。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还没玩够呢，懒得有人管”。
然而“爱情”这东西，从来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说来就来，一旦“王八绿豆对上了眼”，也就赶也赶不走、分也分不开！
正是因为懒，不愿洗碗，“赵胖子”的中午饭，都是下馆子。
这一吃，还吃出个“心上人”来。
厂对门那家“豆花饭”，新来了一个跑堂的姑娘叫“小翠”，身材修长，皮肤白里透红 ，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健康美”，一下子就勾了“赵胖子”的魂。
沾了“爱”的“赵胖子”腿脚也不懒了，一有空就往“豆花饭”里窜，很快，两个人就眉来眼去的“好上”了。
对于老赵家来说，儿子有了对象，原本是件好事，但是为了谨慎起见，他们想办法去查探了“小翠”的底细。
原来“小翠”是从老家“逃”出来的，父母为了几千块的“彩礼”，硬把她嫁给了一个残疾人，结婚不到一个月，她就找机会“逃跑”了，家里人正四处寻找，她也不停的换工作，八方躲避。
老赵家的“独根苗”怎么能找个“有夫之妇”呢？！
更何况还是偏远山区的农村户口！
于是，全家人都起来反对“赵胖子”和“小翠”交往，“赵胖子”一下子就“众叛亲离”了。
从小被宠大的“赵胖子”，才不管这些，一心只想着如何跟“小翠”双宿双飞。
这不，他偷了家里的一手（1000股）“川盐化”的原始股（他姐夫侯厂长孝敬他爸的），跑到人山人海的“红庙子”（自发的证券交易市场），连同他爸的身份证一起卖了，然后把所获的八千块钱，交给“小翠” ，让后者回老家去，退掉彩礼，并一道把离婚手续也办了。
他卖股票不要紧，卖了他爸是身份证，就是惹了大祸了。
老一辈的人，把户口、身份证这类的东西 ，看得比命都重要；那会像“赵胖子”想得那么简单，在报上挂个失，再补办一张就行了。
他老爸发现自己的身份证被儿子卖了以后 ，气得快要疯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想要动手揍他一顿。
“赵胖子”更绝，见势不对，干脆“离家出走” ，住进了厂里的“库管办公室”。
这样一来，就离“封建家长的丑恶嘴脸”远一点，离“小翠”漂亮的小脸更近一点。
当“赵胖子”在自己的临时住所里，听完熊伟的“烦恼”，他只问了一句：
“是不是真的只想救人？”
熊伟点头。
“赵胖子”故作神秘的提醒，熊伟自己手里就有值大钱的东西。
熊伟一脸诧异。
“赵胖子”只好挑明——
“公房折子”（ 公房租用登记证）。
他还补充解释：原本“公房折子”并不怎么值钱，也就三四千就不得了了，但是熊伟所住的地方已经被“封户”，马上就要拆迁 ，这一拆迁，私房按人头或面积赔，公房按面积转成私房按成本价购买，虽说要出钱购买，但四五百元一个平方的成本价，比上千元的商品房的价格，便宜一半以上，一转手就能赚上万甚至几万元，所以熊伟的“公房折子”现在很值钱，至少在一万以上。
熊伟疑惑的问对方：买卖“公房折子”是违法行为，这样干可能不行？
“赵胖子”十分不肖的反问：当初卖粮票、卖号数证还是“投机倒把”呢？为什么大家都在干呢？？民不举，官不究；没人说，谁知道？？？
熊伟还是犯难，因为他不知道去哪儿卖、卖给谁？
这时候，“赵胖子”露出了一脸骄傲的说：
“有我嘛！老子们，从小就偷家里的各种东西去卖，什么东西到哪儿卖、怎么个卖法 ，都门清路熟！”
熊伟一咬牙，回家去拿上了“公房折子”，就跟着“赵胖子”一起，往市中心去。
两人来到“后子门”的“市房产交易中心”附近的一家叫“白果林”的露天茶园。
坐下来，泡茶之时，“赵胖子”对“茶博士”耳语几句，像是在交代什么。
不到一会儿，“茶博士”就领来一个长着鹰钩鼻的中年男人。
“鹰钩鼻”开口就是：
“先验货！”
“赵胖子”一副老练的生意人的样子，让“跟班”熊伟把东西给对方验验。
“鹰钩鼻”接过“公房折子”，先是里里外外的查验一番，确定无疑后，在打开来，仔细阅读内容与细节，然后十分专业的掏出一幅大地图，并让对方指出具体位置所在。
就在“赵胖子”指明具体位置的同时，“鹰钩鼻”又掏出一副小地图，遮遮掩掩、故作神秘的看了起来，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赵胖子”摇头讥讽对方：
不就是搞到一张“市政规划图”嘛，装什么大头蒜？！
“鹰钩鼻”一惊，显然是遇上了懂行的“内盘” ，但他马上恢复了一脸的平静，淡然的问道：
“咋个卖？”
“赵胖子”随口答道：
“三万。”
“鹰钩鼻”再次一惊，略显愤慨：
“你抢人啊？抢人要扮个花脸！”
“赵胖子”不以为然，反问：
“哪你说……”
“鹰钩鼻”闷声答道：
“五千！”
“赵胖子”打了个哈哈儿，继续调侃：
“你白捡啊？白捡也要弯个腰杆！”
“鹰钩鼻”也不生气，略显诚恳的说：
“既然是买卖，就有的商量。大家都报个实价，不要尽整虚的！”
“赵胖子”微微点头，也收了笑容：
“那好！二万五。”
“鹰钩鼻”默了一分钟，还价道：
“八千。”
“赵胖子”盯着对方的眼睛：
“两万。不能再少了！”
“鹰钩鼻”像是在做思想斗争：
“一万。已经是极限了！”
“赵胖子”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
“一万五。一口价，不买算球！”
“鹰钩鼻”有些犹豫，没有再还价。
“赵胖子”转过头，对熊伟说：
“兄弟，走，我们找另外一家！”
说完，“赵胖子”起身，拿起桌上的“公房折子”，领着熊伟就要走人。
这时，“鹰钩鼻”急了，一下拦住了两人：
“二位，二位，不要慌着走嘛！如果安心要卖，一万三，你们也让我捡两个噻！”
“赵胖子”这才又坐了下来，笑着说：
“不安心卖，还跟你哥子费半天的口水？哥子们看你找钱也不容易，这个样子，一万三千六，图个吉利，你顺我也顺！咋样？ ！”
“鹰钩鼻”再没提出异议，收好“公房折子”，领着熊伟他们，到街上的银行取现金。
就这样，为了医治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熊伟卖掉了，他唯一算得上“资产”的东西——房子，从此真正的彻底的成了一名“无产阶级”。
跟着，按照他们和“鹰钩鼻”的约定，熊伟在半个月之内，腾出了房子。
无家可归的熊伟，只好学“赵胖子”的样子，也搬到厂里，住进了“库管办公室”，两个“难兄难弟”一起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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