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席地，一坐而谈。
01
火车像是拉生锈的手动阀那样，艰难地停了下来，进站口一下子人头攒动。
火车头还是"突突"冒着黑烟，车门没有要拉开的意思，几个带绿色帽子的人在黄线外瞎指挥。
我懒洋洋地坐在地上，看着这些人越指挥越乱的样子，体会到事不关己的得意。
一张涂抹迷彩的脸从车窗里探出来，大声吆喝着:
“都退后，别站起来，回营子坐好。听到没，说你呢!向后退，不然物资没法搬进来。”
看来是起了作用，人群慢慢安静下来，退回到营子里，那几个绿帽子也没动作了。
我对迷彩脸有点兴趣，仰着头眯起眼睛想看清他，这侦察兵怎么也来送物资了?
我有点轻度近视，视力不过关，没当上侦察兵，去了锅炉房，后来调到营地，现在是一介平民。
车门很拧巴地打开，物资被重重地扔下去，小绿帽们稀稀疏疏地涌上去搬，他们不让平民碰这些东西。
人们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箱子，火车上的人看着小本本在清点，我混在人堆里看着迷彩脸，只有他走下车。
很快，火车卷着嘈杂声开走，它的蒸汽机返祖地冒泡，驱使着重重转动的车轱辘，一声汽笛简直要穿透耳膜。
是时候站起来了，总不能一直坐着。我使劲揉揉我的肩膀、腰、膝盖和脚踝，一切容易磨损的部位。
小绿帽开始分发食物，我跟在人群最后面，说实话，我对食物并没有那么渴求。
那个侦察兵朝我们走过来，慢慢地，我看清了他的脸。
为什么会有侦察兵？来侦察营地？营地里有什么？
我觉得事情不简单，真可惜自己不是个侦察兵。
“嘿，你等一下。”
真没想到他会在后面叫住我。
“我以前好像见过你，你是不是在锅炉房里待过？”
我转过身去，看到他胸前的名字。付阳。
02
三十几个人睡在一个营子里，我实在睡不着，就出去解手。
夜空很晴朗，天气凉凉的 ，蚊虫隐匿了踪迹，我突然觉得睡在外面也不错。
某个营地仓库就在这附近，站着能看到，护栏牢牢围成一圈的地方就是了。
小绿帽每天晚上轮班值守，手电直射，今晚倒是没有什么光亮。
从身形我辨认出那人是付阳，他进了仓库，拿了东西出来，很随意地向我走过来，一点都没想隐瞒什么。
“怎么不睡觉，睡饿了？”他问我。
我摆摆手，盯着他手上的东西，是瓶酒。
原来物资里是有酒的，我从来不知道，平民们都不知道。
他当着我的面，把酒全部倒进水壶里，拿起来晃荡几下:“都看到了，你也来点，以后就以酒代水了。”
“能坐着喝吗？”
他让我在外面等他，又进仓库了。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张旧竹席出来。
我们坐在席子上，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就说起名字的事。
我问他:“你怎么一直挂着名字牌牌。”
“名字是父母取的。你的名字呢？”
我说我叫徐正，我自己取的，原名不叫这个。
我又对他说，自己是想取个好的名字，现在只是暂定，以后不一定叫这个。
之后我们就没怎么讲话，酒太好喝了，我们只顾着喝，另外也不能发出太大声音。
月亮钻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想问他，这么大的仓库难道就没有地毯吗。
月光清冽地照在破席子上，我感觉自己好像坐在金子上。
03
第二天来了一批难民，小绿帽告诉我们接下来会有更多难民，这意味着食物将要不足。
“前面战况不好，所以难民跑到这里。”付阳对我说。
“我在这视察，过几天就走了，你要是想当兵，可以跟我一起回去捞点机会。战况紧，你复员很有希望啊。”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上战场，我只是难民。”
最后一个晚上，我把付阳拉到营子外面说，“我想当侦察兵，因为我觉得我们能赢，我没想过牺牲。”
他说我的话不止前后矛盾，到处都矛盾。他把藏的酒递给我，说喝点酒就清醒了。我觉得他比我还会开玩笑。
战事严峻，军兵紧缺。我是我们那批第一个视力不达标的侦察兵。
他们说我一切都好，敏锐的嗅觉，过人的洞察力和机敏的头脑。
但我还是担心，这实在太危险了，我会暴露，所有人都很危险。
我对付阳说，他们真不严谨。
后来我去当了侦察兵里的炮兵，步兵和通讯兵。他们说我其实是一个工兵，我并不是一个严谨的侦察兵。
我们在第二线打数量战，说白了就是人头战。
一个班的兵不断增加，班长给我们编号，1234。
人员总是调动，打仗又跟得紧，我们没有时间自我介绍。
刚和这个人熟了几天，他就被换走了，周而复始，我们根本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也不会有人问起你的名字。
很多时候我们不在一块行动，每人配一个传呼机，互相呼叫1号2号。
但我们是战友。
前线每天都被抬下来无数尸体，经过二线，简单驻足一下，又前往下一线，运送中尸体会遭到二次破坏。
轰炸，缺胳膊少腿是常有的事，一路运送到最后，肯定不会完整，只求剩点能烧的骨灰。
那些尸体的衣服都残破不堪，甚至面目也全非，哪里还有名字的牌牌。
能运到最后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但还有许多尸体永远地留在战场上，再也不能分辨了。
我们在战争里，失去了姓名。
这时候我开始明白，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取的艺术品般精致的名字都是徒劳。
在尸体面前，它们成为冰冷的符号，它们不能被镌刻，也不会再被人提起。
04
付阳是连夜被调走的。
他好像早有预料，那天早早地对我说:“我们两个要有一个活下来，这样我们才会有名字。”
我可以活下来，驻扎临时站点的时候我这样想。
但老天不给人有多少想的机会，我还没来得及想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我和付阳何时再见，就接到新的任务通知。
真理如是说，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只会徒增烦恼，想了也没用。
本来我是可以活下来的，但炮弹在站点坠落是突发情况，我被命令在这里接通讯。
还好只是摧毁一个通讯点，这里没有机密文件，没有人质，也没有敌方情报，这里只有一个人。
这里不会有大型人员伤亡，这里什么也不会暴露，这只是一个临时点。
我突然感到眼前一片红，像蒙了一块血布，渐渐地，我只能看到一片黑色。
我开始丧失一些感官，我的嗅觉，听觉……
我大概活不了了，我只希望我的尸体能被运回去，不要马革裹尸那么壮烈，只要能有张破旧的席子盖着。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铺着席子的夜晚，汩汩流出的鲜血，好似液态的鎏金，镀满一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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