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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她有一头很好的头发，乌黑而柔顺，打小就留，只是现在还未到腰际。
阿嬷说女孩子长发及腰，嫁人时候才好看。
而阿嬷自己却留着短发。
她除了那头青丝，哪儿都不好看。
因为她每天放学都要赶回家生火，然后去喂鸡，赶鸭子去河里，再一只不落地赶回来。所以她的脸上永远都是脏脏的，每天都蹭着炉灰。
她的手也很脏，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像学堂里小姐的手那么白净。
她每天吃完饭还要抱着家里的衣服去河边洗，冬天也是这样。手浸在河水里的时候特别冷，冷得很痛，到了冬天，她的手指尖是红的。冻的。
家里没有什么钱，本来也不同意让她去上学。
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呢。
但是疯慧总是说着，“你要去读书。”
那个疯了的戏子，他们都叫她疯慧，经常在她洗衣服的那条河旁边转悠。
疯慧的头发参差不齐，很难看，总是穿着那身破烂的戏服，身上很脏，在河边看见她时，疯慧就特别高兴。
疯慧摸着她的头发，不知在想什么，对她说，“女孩子就该留这样的头发，长了才好看。”
她回答说，“是因为长头发嫁人会好看吗？”
是这样的，阿嬷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疯慧说不是，她笑着说，“戏台上，青丝曳地，才有万种风情。”
她说：“那我留了长发，以后去做戏子。”
“不要。”疯慧不笑了，低着头看她，“你要去读书。”
“你得去学堂读书。”
疯慧说了很多遍。
她听进去了。
她跟家里人闹着要去读书，家里人都很反对，要她留在家里干活。家里供两个哥哥读书已经很拮据了，女孩子怎么还能去读书。
只有阿嬷，沉默着听完她阿爸说话，苍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说道，“让她去读。”
“她自己吃吃苦就知道了。”阿嬷是这么说的。说的时候摆了摆手。
阿爸是个孝子，挣扎一番就同意了。
他们对她提出了苛刻的要求，学费得由她自己交，家里的活她也一样不准落下，才能去读书。
她低着头听他们安排，抿唇，手搓着衣角，默默地在想怎么去赚钱。
有一天她在干活，听到织毛衣的阿嬷漫不经心地跟婶婶唠嗑，“那边啊，山脚下有收柴火的，一担有几分钱呢。”
她总觉得阿嬷说完后看了她一眼，她下意识地抬头，不知是不是错觉。
自那之后，她清晨就上山砍柴，然后担下山卖，草履被磨破了很多双。一担柴几分钱，她就几分钱几分钱地攒。
学堂其实不太好玩，那里都是有钱的小姐和少爷。
她上课的时候，坐在她后面的那个男孩总是喜欢扯她的长发，她一回头，他就笑嘻嘻的。
她不恼，也不说话。
只等到傍晚在河边洗衣服时，才跟疯慧倾诉，说学堂里那些恼人的事。
疯慧不说话，静静听着她讲，听得很认真。
停顿时偶然转头看疯慧，疯慧的眼里似乎流淌着一种情绪。
是什么呢？好像是……向往？
她一直想不明白。
02
她读书的日子并不长，虽然家里人勉强同意，但农忙时学堂没有放假，她就不能回来帮忙，阿爸以这个为借口，再也不让她去学堂了。
阿嬷也帮不了她。
因为那个年代，不干活，就是罪过。
而那个让她去学堂读书的疯慧，也不知在多久之后，投河自尽了。
大人们都说，她就是疯了。
他们说，她唱不了戏，却入了戏的迷，学戏里的人跳河。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有些没钱的人家会把孩子卖去戏班子里唱戏，而疯慧就是这样进的戏班子。
戏班主都很凶，孩子唱不好就会用藤条打，唱得好也不会有任何奖励。只有名声大噪时，戏子才有可能摆脱那样的生活。
疯慧成了那个有可能。
那时的她也有一头长长的曳地秀发，正如她所言，戏台上啊，青丝曳地，才有万种风情。
后来，有一户权贵人家请她去唱戏，疯慧拒绝了，落了人家的面子。
那户人家当天就叫了人，直接上台把还在唱戏的疯慧押住，剪了她的头发，把她赶出了戏园子。
那天还未唱完的戏，下一幕，就是跳河。
疯慧以跳河结束了那场戏，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是一种，凄美的抗议，以生命作为拒绝。
——哪怕无人在意。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她会挂念疯慧了。
她还记得，疯慧第一次见到她，和她那头长长的青丝，眼睛都是亮的。
疯慧还跟她说，一定要去学堂读书。
那时，她看见疯慧眼里的情绪，都是真的吧。
回过神来，眼泪居然已经流了满面。她伸手去抹，脸上凉凉的。
在家干活不到几年，她就嫁了出去。
出嫁那天，她的脸上终于是干干净净的。前一晚，阿嬷给她洗了脸，还给她梳了头，那头长长的，曳地青丝。
在那面旧得泛黄的镜子里，她看不见阿嬷的神情，只感受到她轻轻地，一下下地给她梳头。
那天她只穿了一身红衣裳，没有别人家出嫁时的红嫁衣，她只有那一头青丝。
嫁的是隔壁村的人，二十几岁，人很好，对她很好，家里人也很好。
不久，他外出去湛江打工。
她就在家里守着。
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的生活。
每天都在干活，喂鸡、赶鸭、做饭、洗衣服。
她洗衣服的那条河，和以前村里的河是相通的，只隔一段路。
她有时候会想，河里会不会浮上疯慧的尸体。那个夸她头发好，让她一定要去上学堂的疯慧。
她从没看过疯慧唱戏，只记得那时疯慧说，“戏台上，青丝曳地，才有万种风情”，可她自己的头发却短得参差不齐。
她没再往下想。
她坐在黄昏里，在河边洗衣服。
03
她嫁的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寄钱回来，但从没有夹杂只言片语。
寄的钱不多，不够一大家人一月的开销。
所以她也会出门找活干，补贴家里。
那天她还在河边洗衣服，来了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说，阿嬷生了急病。
她只愣了一下，就蓦地站起来，往娘家赶。
娘家不远，半个多小时就赶到了。
阿嬷躺在床上，房间里光线昏暗，大家都站在床边低着头，蚊帐被撩起，她看见阿嬷闭着眼睛，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她跪下，哭声忍不住地溢出来，她叩了三个响头。
娘家还是很穷，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他们想着把阿嬷埋到附近的山上。
她在旁边听着他们商量，默然，眼圈还是红的。
她跑出去，原本绾的髻散下来了，青丝垂到了地上。
她走到巷口的理发店，老师傅躺在摇椅里乘凉，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一瞬，语气慢慢地，
“是要剪还是要洗呀？”说着，一边撑着躺椅两边的扶手，哎哟了一声站起来。
“师傅，我要卖头发。”
老师傅看她一眼，皱了下眉，念了遍话，“卖头发……”
她看着老师傅，颤了几下睫毛，“对，卖头发。”
“行，那就坐下吧。”
老师傅挽起她的头发，顺手拿过右边的剪子，对着镜子，给她比了个齐下巴的长度，问她，“这样可以吗？”
她低头，粗糙的手交握着，点了点头，“可以。”
老师傅剪下去，青丝落地。
“这么头长发，留了不少年了吧。”老师傅叹道。
“打小就留了。我阿嬷说，长发嫁人才好看。”
她抬头，看见光亮的镜子里，全然不同的自己，她抬手摸了摸，那累人的青丝，终于断了。
顿时她眼泪又下来。
可是她已经嫁人了。
阿嬷也走了。
及地的青丝，留着也没用了。
“值多少钱啊，师傅。”她不顾眼泪，问道。
“你这头发长，倒也柔顺，我给你三十块，行不。”
“行。”她无力地笑。
“这些头发会卖去做什么？”临走前，她又回头问了一句。
“做假发。”老师傅摆摆手，“那些戏班子都会到理发店收头发，给戏子上台用。”
“是这样……”
说到戏班子，她又想起了疯慧。
她攥着三十块钱往回走，那个年代的三十块钱，很值钱，汗湿了她的手掌。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大家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她把三十块钱交到大哥的手里，低着头说，“给阿嬷办个葬礼吧。”
04
她一直留着短发了。很多年。
长也长，慢也慢。
倏忽就白了头。
她也有了孙女，她也成了阿嬷。
她坐在门槛，给孙女梳头，轻轻地说着，女孩子要留长发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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