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月儿

月儿是隔壁王叔的孩子，大我五岁。王叔说月儿出生在八月中旬的晚上，她出生时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所以取名月儿。

月儿出生前，王叔一家热热闹闹，都以为是个男娃娃。出生后月儿奶拿着煤油灯，扒开月儿的两条小腿，发现少了一点，扔下一句话：不生个带把的，就别想让我给你们带娃。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月儿出生的第四个月，正值寒冬腊月。月儿家的大狼狗在河边拼命的汪汪乱叫，王叔喊：大黄，回来。大狼狗一边原地打转，一边汪汪地叫，王叔关上大门，生怕吵醒睡得正香的月儿。大概过了半个钟头，王叔听到外面有孩子哇哇的哭声，人声乱糟糟的，似乎有孩子哭着嘟囔着：河里……冰……有鬼……。王叔走出去，看到一群人凿开结冰的河面，拉出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正是王叔的老婆。

有人说她是被婆婆嫌弃所以自寻短见，有人说她是失足掉进了结冰的河里，王叔却一直说：是我害死了月儿妈。

王叔从来不打大黄，他时常念叨着：大黄就是我的命。小时候我以为王叔是爱狗如命。后来听村里年长的老人说，月儿妈走了一个月左右，王叔趁月儿睡着出门捡柴，回来时听到月儿的哭声，跑进去一看，月儿脸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一只比手掌还大的老鼠咬着月儿额前的一嘬头发，另一边大黄咬着老鼠的屁股，大黄只是咬着老鼠却不拉扯，似乎怕弄疼了月儿。王叔看到的时候吓了个趔趄，后来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有大黄。听村里的老人说那年大雪，田里的老鼠没有吃食，就跑到村民家中觅食，因此咬伤了不少人。还听老人说，月儿妈去世时王叔抱着月儿，没掉一滴眼泪，耗子咬月儿那次，王叔却抱着月儿哭成了泪人，边哭边说：再没有月儿，我还怎么活啊。

那时年少，不明白为什么月儿妈走的时候王叔可以不掉一滴眼泪，后来才知道成年人的责任与隐忍，因为背负责任，所以不敢放纵情绪。而差点失去月儿那次，则成了压垮隐忍的最后一根稻草。

村里人觉得月儿可怜，都多少帮衬着王叔，大家笑称：月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姑娘，以后肯定水灵。月儿也温柔懂事，从六七岁开始，就帮着东家剥玉米，帮着西家看孩子。

后来由于搬家，离开了那个村子。再见月儿时，是刚来上海的第一年。有天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我是月儿，以前总去你家吃饭的月儿姐，还记得吧。听说你在上海，我正好来上海开个会，晚上去找你”。月儿果然长成了水灵的大姑娘，她说自己后来考上了武汉的学校，读完了博士，现在在一家医院工作。她说还好当初你妈总喊我蹭饭，还借学费给我爸，不然估计自己早早就辍学打工了。她说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她还说以前村里有太多人帮过自己，希望以后有机会有能力回报大家……

她还是记忆里温柔贴心的月儿姐，但温柔之余多了笃定和魄力。

2019年年底，武汉市陆续发现了多例有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例。2020年1月20日晚，央视《新闻1+1》连线采访钟南山院士表示：“肺炎肯定存在人传人”，1月23日凌晨武汉封城。后来感染肺炎的人数与日俱增，月儿作为医务人员，自然加入了抗疫一线。2020年的4月8日凌晨，武汉有序恢复了对外交通，并且正式宣布解封。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冗长吵闹的梦，但好像又不仅仅是这样。

梦醒之后，很多人有所失去。而这个世界，失去了月儿。她朋友圈的最后一条赫然写着#武汉加油#，配图是一群穿着防护服的天使。我认不出其中哪个才是月儿，也不清楚这样严密的防护下，为什么还有感染的可能，更不明白为何死神之手偏偏选中月儿，明明她已经经历的足够多，明明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美好，明明她那么认真的热爱着这个世界……

后来听说，年迈的王叔在村子里依然养着一条叫大黄的狗，听说他时常带着大狼狗走到不远处的河边喃喃自语，听说他每顿饭都会多盛一碗，然后喊道：月儿，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