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童话的语言形容母亲年轻时候的职业——望天的人。
母亲整天专门望云听风。不知道她选择这个职业的时候有没有对天空的美妙幻想?记得她说起过,选专业时,觉得望云听风很有意思。
我儿时很骄傲母亲的职业。我多么迷恋草原的天空,蓝的纯净,蓝的慷慨,无尽深情的蓝,蓝天下的大地又是如此绵远无尽。我童年最爱仰望蓝天,那变幻莫测的云朵何等巍峨壮丽!我热爱天空是不是遗传?
母亲不光望天,还要详细记录各个时间段天空与大地变化的数据。这个工作细致、琐碎、精确,白日望天,晚上继续值班观测。我出生后,母亲害了奶痈做手术,我没有母乳吃,只能喝供应的半斤兑水牛奶,也没有保姆看护,她不得不把我放在炕上,围上枕头,独自去上夜班,下夜班后,她一定是最快速度冲回家来看我。
母亲那么多年仰望苍穹,观察大自然,有没有一点诗情画意?我觉得可能有,她都深藏不露了。因为她的家庭成分不好,多次被从重要岗位上调开,她写了6次入团申请书都被拒绝。母亲数次回味当年:“我年轻时候爱看书,爱写,读书笔记写了好多个本子!我可想当个作家!可是被检举揭发,领导把本子可检查呀,也没发现个甚!我一气之下把辛辛苦苦抄写的那么多读书笔记都撕了烧火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写过。”
母亲上班是1960年。我意识到她当年只有19岁,很震撼:“母亲也曾经拥有如花岁月啊!”我见过她在那个时期的一张黑白放大照,乌黑齐整的短发,光滑紧致的白皮肤,薄眼皮黑眼仁儿,原本是青春照,应该微笑妩媚一点,她神情又严肃极了。
母亲在那个时期留下一堆小说,《红楼梦》《水浒传》《唐宋传奇小说》《封神演义》《聊斋志异》《西游记》《唐诗三百首》……《红旗谱》《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以及一大堆革命回忆录,纸页俱发黄〔革命时期的书似乎表明母亲在年轻时候曾真的向往过革命〕《叶尔绍夫兄弟》《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母亲》《蓝鸟》……二年级的我,在小凉房惊讶地发现这个大木箱,原始粗糙的木条未经打磨而互相叠加,木头盖子是松的,掀开看到很多面相严肃的老书重重叠叠放在一起,我好奇地翻开一本又一本,每本书都有着古旧的质感,散发出古旧的气味。母亲留下的这份青春珍藏,让我视为秘密宝藏,母亲知道了也没有批评过我,反而鼓励我多读书,教我收集好词好句,希望我把作文写好。
母亲整整工作了9年才结婚。直到我结婚后,才听母亲的同学说,当年追她的人很多。我才多少猜出一点母亲的青春秘密。母亲多年一直坚持写书法、读诗词。对于母亲这样婚姻不幸的人来说,是一种自我安慰或是心情调剂?母亲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她是绝对不会说的,一生毫无绯闻,那么洁身自好!她当时在想什么?如今我只知道当时她的政治处境尴尬,内心沉重而压抑,以至于她的青春微笑,留下的非常稀有,只有一张一寸黑白照,三个年轻女同学挤在一起,母亲掩嘴而笑,绽放如花!那还是满怀青春的母亲呀!她年轻时是圆润的脸型,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甜美的月芽,她结婚照上的笑容是不是最美的?一定是的。但是我记忆中的她脸庞是瘦长的,颧骨突出,嘴角向下弯曲,鼻子旁边有了弧度,眼神总是苦涩的,身体一直很清瘦。她背着从福建回来的我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我5岁,她才37岁。
闭上眼睛,我还能想起儿时的大院,大极了,南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所有办公室都在北面,办公室旁边是家属区。靠南的一大片空地长满绿莹莹的杂草,夏天蛙声阵阵。第一排灰砖房值班室旁有一架旋转灰蓝色木楼梯,直通到房顶,房顶上架着一个四方小围栏,中间竖着一根杆子,顶上装着风向仪,常常像一架小飞机旋转不停……我儿时多少次仰望过它?它是母亲年轻时常常记录的目标吧?她曾经是常常爬上这个神秘旋转楼梯去记录风向仪的吗?她害怕过吗?她对着满天星斗有过遐想吗?
这个旋转木楼梯从我记事起就破损了好几级楼梯,被放弃不用了。母亲吓唬过我多次:“出去耍,不要上观测场的破楼梯,当心跌下来!”她紧紧盯着我,眼神让我发怵,我真的从来也没有靠近过破楼梯一步。但院子里依然有胆大包天的男生得意地吹嘘过:“嗨,跟你们说吧,我昨天上破楼梯了,到了顶儿,根本没事儿,我还朝下吐了好几口唾沫!”
气象观测场与母亲早期生活有关的还有那个重要无比像原子弹基地一样秘密的观测场,至今还在老地方。被用粗铁丝围栏围成正方形,刷上白漆。蓝蓝的野菊花、黄灿灿的蒲公英花恣意生长。我只有白围栏一半高时,手摸在铁丝孔里,在风中疯狂奔跑着,感受铁丝在手心里刷刷的感觉,痒酥酥的;后来我手里的材质越来越多,用铁丝、木棍、树枝、石头、筷子、发卡等握在手里,奔跑的时候,刷过围栏,围栏发出声音有粗有细,有高有低,或浑厚或清脆,为我哼着的歌儿伴奏。观测场正对着观测员的办公室,被24小时监控着,哪个捣蛋鬼都休想跳进去。
围栏的中心竖着一根白色杆子,顶尖是风向仪;草地上竖着百页箱,地面草丛里有湿度计之类……距离产生美,还产生神秘感,这儿是我儿时的圣地。
我多少次崇拜地看着母亲进来出去,打开百页箱的小白门后,记录着什么,又弯腰在草丛里看着什么。小小的我隔着围栏的孔窥视那些神秘器材好奇无比。在足足30年后我还梦见和母亲一起面对面站在草地上说话,身后是傍晚的晴空,流云斑斓,斜阳照耀着我们,面孔半明半暗。母亲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去远方旅行的计划……忽然一阵飓风刮来,天空晦如黑夜,母亲变成一只白鸟飞到了风向仪所在的地方,风向仪在梦里高极了,耸入云霄,在遥远的高空中,站在地面的我,还清楚地听见母亲从风向仪那里传来背诵诗词的声音……梦境如此混乱又奇妙。长大后的我惊讶地感觉到风向仪不高,是儿时的我太矮了!
最、最好玩的事情还有母亲的探测气球。那些气球大极了,我两只胳膊也抱不过来,那在大街上是绝对买不到的。母亲走到草地西边一间常年挂大锁的神秘小黑屋里,打开门,拖出一个2米多长的细长条黑铁罐,把气球嘴儿套在罐子的嘴儿上,开关一打开,瞬间气球就滚圆硕大,母亲立即关阀门,把氢气球栓紧后,再把铁罐拖回到小黑屋,锁好门。她在大气球下面吊一个白色小灯笼,灯笼里点着一截燃烧的小蜡烛。母亲把手一松,气球就扶摇而上,飞得好远好高,最后变成一颗遥远的发光的星星,最后就完全看不见了。整个过程,我和一群小孩子崇拜地围观,气球飘走了,我们又学着母亲的样子,久久地仰望暮天……母亲望过之后就回去记录了,记录了什么,我一直好奇但不得而知。
我那时常想,气球飞到星星那里会不会遇到飞碟?飞碟上的人会不会伸手把气球抓走带到外星球去玩?我当时极羡慕母亲每天可以放高空探测气球,在孩子心里那是多么难得的游戏呀!
母亲被调去当保管员,偶尔会把报废的带沙眼气球拿回家给我们玩。气球太大了,通常几个孩子轮流吹,差不多才吹鼓一点点,还把气球嘴儿弄得口水湿漉漉的;直吹到肚皮发疼,球皮颜色逐渐从浓厚的红艳变得越来越透明,大气球真的圆起来了。自己吹的气球当然是飞不高的,我得意地拽着硕大的红气球在大院里疯跑半天,身后跟着一帮小伙伴都想摸一摸、抱一抱大气球。拥有红气球的时光足够我得意整个童年的,班上同学是绝对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红气球,更别说摸过、吹过!报废红气球的嘴儿又长又厚,被过日子的母亲剪成一堆小细条当皮筋,给我们扎小辫儿用了。
每年正月十五,小学举办花灯大赛,我姐都和母亲要一个高空探测用的小白灯笼去交差,有时候还给同学要几个。她机灵的同学给小白灯笼喷上五颜六色,弄得花红柳绿挺好看,姐姐回家来很不高兴。别的孩子没有这个便利,只好全家手工造灯笼。
观测场是母亲留下青春年华的地方,也是留下我童年记忆的地方。如果像科幻片一样,我在时空旅行中遇到年轻时候有文学梦的那个母亲,还在观风望云的母亲,会发现多少我丢失了的母亲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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