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父亲,是在荒寂的野外。
那天的太阳闷闷的,热气却在;云层也浑浑的,拉近了天地间许多的距离。我踩在初春时翻过的黄土地里,踩在晒干了的泥土沟壑里,深一脚,浅一脚,朝着父亲走去。我知道,他在等我,等了很久了。
1.
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的夏天,那天的雨,下得气势滂沱,从上午瓢泼到傍晚。父亲一早出门,骑着三轮摩托车,去了街口卖桃。
母亲看着雨刷刷下个不停,让我开车去接父亲。我到的时候,他正悠闲地在一把老旧的油纸伞下抽着他的旱烟袋,和旁边摊位的乡邻聊着家常。那顶伞很大,从我小时候起,它就在我们家了,伞面风吹雨淋的,褪成了老白菜的那种色儿。尽管大雨,桃子也卖得所剩无几,街上行人也已稀少。
“回家吧!”我说,“雨太大,咱开车回去。”
“走,回家!”父亲在他坐的椅子脚上磕了磕烟袋嘴儿,站起身。
正在这时,摊位前停下一位年轻人,想买2斤桃。
“随便给点钱,把剩下的都给你吧。”父亲温厚地说。
“要不了这么多啊……微信付款可以吧?”年轻人一边低头捡着桃子一边说。
“可以,我可以帮他收款。”我想着赶紧回去,就抢着把话答了。
父亲看着我们手机对着手机一通操作,又看着那个年轻人提着桃子走远。
“那个钱,存手机里了?”父亲疑惑着,看着我手中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家伙,很不放心。
“存进去了,你看,在这儿呢。”我指给他看,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张50块纸币的递给他。
“给你,别找了,交换的。”我笑着说。
父亲拉开他的挎包,把钱认真地放进去,他从来不计较这些,我知道,回去后,他一定会把今天的收入悉数转交给母亲,他喜欢看母亲数钱的样子,看她眉开眼笑的样子。
父亲把剩下的桃子送给了旁边卖菜的大爷,又把那张椅子也放进三轮车里。我帮他打着伞,他推着车,我们去菜棚下面停车。
旁边的大爷一边羡慕着父亲有女儿开车来接,夸他有福气;一边把各种蔬菜一捆捆的扔进父亲的三轮车里,他们大声地互相道别,雨仍在耳边刷刷地下。
父亲对他的三轮摩托车异常爱惜,他其实对他手上的每一件物什都十分珍视。选中了一个宽敞的地方停好车,又从车上拿出一大块雨布搭在上面,前前后后拉平了每一个褶皱的边,掖进了每一个角。
我有点嫌他不怕麻烦,雨停了就会过来把这个车开回去的,而且这里是以前的菜市场,头顶的遮雨棚虽然有些漏水,但也是挡雨的,用得着费这些功夫嘛。
可是父亲不这样认为,他常常乐呵呵的,不念过往,也不思将来,当下的每一个时刻,他都用温和的态度,诚心对待;手里的每一样活计,他都做得妥妥贴贴,力求完美。那是他面对生活的态度,动摇不得。
一切收拾停当,我们一同往回走,父亲的腰背已没有往日那么直挺,比我也高不了多少。我撑着伞,看他步伐却轻快,想必是卖完了桃子,结束了一天的劳动,心情很舒畅吧!什么大雨泥泞的,在一个靠力气讨生活的老人眼里,已是司空见惯,算不了什么。
2.
噼噼叭叭一阵鞭炮声响起,惊扰了我无尽的思绪。
昨日情景一幕幕,音容笑貌,尚在眼前,转眼却是两重天。今日的父亲,在一抔黄土之下,他躺着,我跪着,阴阳相隔。
低头看着一塌塌的纸钱在无声燃烧,细碎的烟灰飘飘渺渺消逝在天地间的空荡里。
一样样摆出父亲生前爱吃的点心,想要和他聊聊天,说个话,问问他这两年过得可还好?话语哽在喉头,只能把哀思寄托给泥土和那一缕缕的青烟,期待着父亲和我梦里相见。
梦里是见过好多次父亲的,第一次是他走后没多久,梦见我和同事、领导回国考察市场,梦中不用申请健康绿码,也不用十四天的隔离,就那么顺利地站在了家门口。
父亲站在略显空旷的北屋里,热情地邀请我的两位同事进屋吃饭,还嘱咐旁边刚从医院陪他检查回来的姐姐再加几个菜,弄个汤。吃完饭他就站起身,卷着袖子、搓着手,乐呵呵地说:“今天照例我刷碗。”
我看着他忙碌着收拾碗筷,就说:“你这身体还虚着,让我来吧。”
梦到此时嘎然而止。
我不敢睁眼,一遍遍去回忆梦里的场景,去重新体验和父亲再见的瞬间,他的举手投足、他的音容笑貌。我努力回想着每一个细节,尝试着再把梦续上,再能和他多待一会儿。
思念,在黑暗中流淌,蔓延了整个记忆,有关父亲的一点一滴。
3.
梦里出现的北屋是刚刚记事儿时住过的地方,那里空间很大,却越发显得屋的简陋。那个北屋,奶奶也住过,那时的奶奶经常咳嗽,父亲会走到床前,轻声问一句:“娘,给你一块藕,压压咳嗽?”
父亲管奶奶叫娘,是很老式的叫法。
他们母子的感情看起来淡淡的,在我眼里,那仅是古代家庭里的孝道和尊重。奶奶和父亲的身世,背后似乎存着很深的故事,那是整个家庭的秘密,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不准提起。母亲说,他们害怕那些曾经的过往,谁也不知道,时代会如何变迁。
一直到了改革开放好多年后,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姑姑,那是父亲的姐姐。她的拜访,才让我们知道,原来父亲和奶奶是逃难出来的。
他们家曾经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富豪,当一队八路军选定了他们家作为驻扎点,一队人马落脚之后,爷爷就没日没夜抽起了大烟(鸦片),伯伯被派去了新疆兵团。随后打倒土豪地主的风浪天翻地覆而来,奶奶天天胆战心惊地过日子,终于在某个清晨,她拿了一个洗衣筐,里面装了满了金银钱财,上面搭了几件衣服,装作去洗衣服的样子从家里逃了出来。
父亲那年八岁,或许是直觉,他跟了出来。拉着母亲的衣角,央求着她带上他。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出发了,一路担惊受怕,忍饥挨饿。
“一听到枪响,就吓得尿一裤子,筐里的金银财宝怕被人发现,一路走,一路就随手埋在了土里。”某个午后,坐在大门口,年逾九旬的奶奶突然幽幽地说起了她尘封的往事。
“那时家里富啊,钱串子挂了满满的一面墙,都磨破了绳子也花不完。” 奶奶似乎不愿太多回忆那些苦难,思路转到了她的幸福时代。
“要是哪天说一句:明天早上想吃油条了,那第二天早上天没亮,门口就已经摆满了各种油条担子,有大方子油条、有细脆油条,各色各样,眼花缭乱。”
奶奶是小脚,走路都拄着拐杖,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满满的光,拿着她的拐杖,一下一下敲打着地面。那里包含着一种什么感情?
“娘出嫁时的陪嫁是十个村子,村子里的房产、地契和所有的佃户都是她的嫁妆;我们住的那个院子啊,一进又一进的,有从这里到小火车站那里那么长。”姑姑补充到。
“娘住的小楼,土改后很多年,也没人敢去动它!” 姑姑的语调平静,表情却波澜壮阔。
我们听着她们的那些过往,一边惊得目瞪口呆,一边又不停地唏嘘赞叹。
父亲却走过来打断她:“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提它干啥。”
我想,那些曾经的辉煌,和后来日子里的磨难相比,对父亲来说,早已无足轻重。
父亲跟着奶奶最后来躲进了一个村子里,为了活下去,奶奶随便嫁给了一户有田地的光棍儿,去洗脱身上的铜臭气。
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奶奶,就这样摇身成了一名农妇;一个被奶妈照料大的男童,转身成了一位放牛娃,一位铁匠铺里打铁的徒子,一位进山挖草药、打柴的青壮年。
娶到母亲也多亏了父亲养父家里的二亩田地。母亲是城里的姑娘,三年自然灾害紧接着文化大革命,一家人穷得叮当响,姥姥看着饿得皮包骨头的几个孩子,狠狠心就把作为长女的母亲嫁去了远方乡下,只为了那份诱人的彩礼:几斤猪肉,几袋米,那是摧毁人性的年代。
“放学后听说自己被许了人家,在远在百里外的乡下,真想拿书包带子把自己给勒死算了。”母亲多次这样狠狠地说。父亲在旁边嘿嘿地笑:“这姻缘啊,是天注定的。”
娶到母亲,父亲珍视得像捡到了一个宝,一层层浓得化不开的爱意,萦绕了他的一生。对母亲,那是发自心底的真爱。
“你妈年轻的时候啊,模样周正,黑黝黝的辫子,十里八乡都找不到比她更好看的。”父亲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口头,看着母亲挂在墙上的照片,他满眼深情。
夏日傍晚躺在竹席上的母亲,听着坐在旁边的父亲这样夸她,就拿脚揣他两下,父亲会握起母亲的脚,一边帮她按摩指压,一边念叨着,“这干活的脚,怎么还长得细皮嫩肉的。”满眼的怜爱。
4.
父母间的深情,小时候觉得自然平常,长大了才知道,那是一个家庭幸福的源泉。
冬天冷,父亲会先起床,把炉子烧旺,然后把母亲的棉袄烤热了拿过来再让她穿上起床。夏天,有什么好吃的瓜果,切开了第一块一定先给母亲尝。这些习惯,他一坚持,就是几十年。
母亲脾气暴躁,在家里优越感比较强,常常事事迁怒于父亲,他几乎从来都不争也不吵,反而会更加卖力地默默干活,并好脾气地悄悄关心着他生命中的恩遇,他想要好好珍惜的人。
从小看着父亲对母亲的百般爱意,默默许愿,等自己长大,一定也找一个这样的男人。或许是得益于父亲遗传给我的福气,我如愿以偿。正像吸引力法则所说的那样,那些刻在骨子里想要想拥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梦想成真。
曾经不知道和谐的家庭对一个孩子有多重要,后来结识的人多了,才知道,父母的恩爱竟然是一个人成长里最厚重砝码。那些在争吵、离异家庭长大的孩子,在自己的婚姻中也会致命地循环自己父母的老路,这就是家庭中可怕的轮回。
父亲除了让我学会了懂得爱,会爱,他还让我体验到了,如何活在每一个当下,兢兢业业把一件事做完美。
小时候写字潦草、随意,没有重视它的意思,父亲看见了会说:“好好写一个字能有多难?就一笔一划把它写规整了而已嘛!”
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或者在椅子上荡来荡去,是父亲绝对不能容忍的,他会说:“坐就做好,连坐在那里这件小事就做不好吗?”
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动手打我,是我在炉子上烧坏了母亲晾在一旁的一只袜子。是不小心还是怎么的,不记得了,父亲特别生气,他扬起的巴掌虽然被母亲挡了回去,我还是感到了肉疼。只记得他异常气愤地说:“用心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会有不小心的?”
是的,父亲做事,不急不缓,处处用心。他做的小板凳,连一个毛刺都没有,样子也好看极了,看到别人家歪歪扭扭的板凳,母亲会一脸嫌弃,此时她本应想夸赞父亲一句的,话说出口却变了味:有他的那些功夫,人家都做三个板凳出来了。”
父亲夸奖母亲,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真情流露。胃口一向很大的父亲,去别人家吃饭,总是吃不饱,回到家吃到母亲的饭菜,一脸的满足:“还是你妈会做饭,可口又有卖相!方圆百里,哪一家都比不过咱们家的饭菜。”
5.
父亲年纪大了之后,只打理一个桃园,几十棵桃树,每一棵树下,都被他拾掇得规规整整;桃园的边角处,被他种满了各种蔬菜。就连桃园外围的那圈篱笆,也是他栽满了石榴树围成的。那一株株的小树,每一棵都一样高,每一个间距都一样大,密密实实地围了一大圈,每到夏天,红红火火的喧闹着。
父亲做事,从来不去算计太多,他只知道,这个当下,他在做一件事,就应该全心全意把它做好,给出一百分的努力,做到极致。
父亲这种劳作的态度,也深深地影响了我。在工作中,我总会全力以赴,争取做到完美。正如稻盛和夫先生说的那样,好好对待你的工作,用尽你全部的力量,用心把它做好,好到问心无愧,尽人事,待天命。
三年前回国,是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那次去医院带他检查心脏,知道它的生命活力只剩下四分之一。医生说:“不能劳累,不能大碗喝汤,这都会给心脏太大的压力。”父亲喜欢大碗喝汤,他不听,如果活着有这么多的羁绊,那活着又有多少意义呢?
所以,当某个准备入睡的夜晚,父亲弯腰把衣服搭到床前的椅子上,却再也没能直起身之后,他就那么瞬间告别了人生这一喧闹的舞台。很安详也很平静,没有痛苦的离开了。我常常感概,这是生命的福报。
这一生,努力活过,认真爱过,就是福气满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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