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哲学的一种方式是考察它在语言学和历史学上的起源。“哲学”(philosophy)一词来源于希腊语“philosophia”,意思是“爱智慧”。柏拉图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个定义,并且把哲学家视为某种爱者,柏拉图花费了许多时间试图去定义爱的意义,以证明真正的爱者是爱智慧。但是我们称为哲学的这种活动,却要回溯到柏拉图之前的好几百年。米利都的泰勒斯(Thales,约公元前 580 年)是西方哲学史上公认的首位有文字记载的哲学家。我们先简要探讨他的学说,这可能对揭示哲学的某些特性有帮助,尽管它也可能让人感到失望。因为泰勒斯的主要理论明显是错误的(他的理论是:万物皆由水构成),并且他的“活动”看起来并不怎么独特——至少对于我们而言。众所周知,泰勒斯在游历埃及期间提出假设,解释为什么尼罗河不像其他著名河流那样冬季干涸,夏季泛滥。他假设风是这种现象的根源。泰勒斯的理论有什么非凡之处呢(姑且不论现已知道他的理论是错误的这个事实)?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所有泰勒斯的前辈们都试图把尼罗河现象归因于超自然事件,而泰勒斯却没有提及奇迹或神的意志,相反,他以一种自然现象(沙漠风)来解释另一种自然现象(尼罗河的泛滥)。他的“万物皆水”尽管让人无法接受,但也是以自然本身来解释自然的尝试。况且他的主张其实也并不是那么让人无法接受——从“万物皆水”到“万物皆原子”的飞跃比人们想象的要小,这仅仅用了几代人的时间。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约公元前 460—约前 370 年)创立了第一个原子理论。
我们想要了解哲学的某些特性,就此而言,泰勒斯“万物由什么组成”的问题比他错误的回答更重要,更有趣的是他问题背后的假定前提。和大多数古希腊人相同,泰勒斯敏锐地意识到客观世界里发生的重大变化:白天变为黑夜,又复变为白天;夏天变为冬天,又复变为夏天;热变为冷,冷又变为热。所有变化中最神秘的是由生到死,死又以某种方式重新创造出生命。泰勒斯的问题假定,如果变化存在,在变化背后必然存在本身保持不变的东西。泰勒斯还观察到世界由许多单个事物组成:岩石、蜥蜴、牙签、彩虹和人。但从某种角度来讲,世界是一个整体,而不仅仅是毫无关联的事物的松散组合。泰勒斯的问题还假定,如果有“多”,在“多”的背后必然有以某种方式存在的“一”。也就是说,泰勒斯的问题包含以下预设:从逻辑上讲,“差异”的概念依赖于“同一”这个更为根本的概念,并且“差异”必定能以某种方式还原为“同一”。此外,泰勒斯的问题还假定,人类理智有能力弄清“多”背后不变的“一”。并且只要弄清了“一”,理智就能够理解使中心保持不变的到底是什么,也就能理解为何我们能够感知到事物是保持同一的。这是两千六百年前泰勒斯所关注的问题,这个问题至今仍受到哲学家和科学家的关注。
在泰勒斯看来,解答他的问题必须从自然方面,而不是超自然方面的因素来考虑。再次强调这点很重要,因为它把泰勒斯的思维模式和他之前的神话思维模式从根本上做了区分。神话解释事物缘何如此的方式是追溯它的起源。在这方面,神话(Mythos,神话式的思维方式)与逻各斯(Logos,哲学或科学式的思维方式)没有区别。但是神话把事物的起源追溯至超自然时代(有时被神话学家称为“英雄时代”)以及超自然的祖先。英雄时代是存在于“正常”时代之前的早期开端。那时的神奇生命不受时间和空间局限性的束缚,而正常时代的人类则要受其制约。那些神奇生命的英勇或卑怯行为就是我们自身世界的来源。通过表明人类社会和自然界如何与英雄时代及其神奇生命相关联,我们才能解释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秩序。神话通常比较保守,它们通过揭示自身与英雄时代的关系来证明现状的合理性(“因为我们的祖先做过这些事情,所以我们才去做……”)。神话总是从某个指涉世界开端的惯用表述开始(例如,“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当地球还是非常年轻时……”)。吟诵神话会使讲述者和听众都离开正常时代,返回英雄时代。此外,神话的吟诵仪式也在建构着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神话思维相信,如果不吟诵这些神话,如果不举行这些仪式,世界将陷入混乱,中心将不再保持不变,事物也会分崩离析。建立在神话基础上的社会拥有“非历史性”的传统。这些社会不记录历史,原因在于“历史”意味着变化,而以神话为导向的社会否认变化。它们认为唯一的变化是从英雄时代坠入日常时代。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再没有任何改变。在希腊世界中,两个主要的神话传诵者是诗人荷马(Homer,公元前 9 世纪)和赫西奥德(Hesiod,公元前 10 世纪),他们都擅长讲述英雄故事。此外,许多希腊戏剧也以古代神话为蓝本。诗人和戏剧家对世界的起源和诸神在奥林匹斯山上的活动进行了描述,新兴的希腊哲学以这些描述为背景,逐渐登上舞台。
泰勒斯的哲学理论与神话解释一样,也追溯到事物的本原——不是时间上的本原而是本体论上的本原,即它们在“存在”(being)上的本原。世界上的可见事物与最根本的实在本身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呢?什么是自然事物背后隐藏的真理,使其能够如其自身地展现,并且经历其所经历的变化呢?泰勒斯的假设与英雄时代或者超自然的实体毫无关联(虽然他的著作里有些段落非常奇特,“万物都包含神”)。相反,他的假设涉及通过观察对可认识的事物进行逻辑分析。古希腊人都知道土、水、气和火这四种元素。泰勒斯断定,这四种元素中必然有一种比其他更为根本。他问自己,哪种元素能够承担最多的形式呢?水似乎最符合条件,加热时,水会变成水蒸汽,再变成空气;冻结时,水会变成固体;水可以消失在泥土里,可以消失在天空中,然后又冒着泡钻出地面或者从天而降。泰勒斯观察到河流在河口处冲击出三角洲,因而(错误地)推断水可以变成土;他观察到清晨地面有露珠,因而(错误地)推断土可以变成水。他观察到被称为“太阳汲水”的地中海式气候现象(海上刮起某种风暴时,云彩会绕着太阳打转,就像一个漩涡),因而(错误地)推断水给太阳里的火添了柴。
水就是最基本的元素!尽管这自然之水的威力可能超乎寻常,但它并不是超自然的水。
区分神话和逻各斯有助于确定哲学的特性,但这种方法本身并非没有问题。首先,有人对这种区分的可行性提出了质疑。心理学家荣格和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都论证道,所谓的逻各斯不过是现代西方人制造神话的方式,并且从某些方面来说,它还不如其他神话形式。例如,他们指出,西方逻各斯的抽象概念与日常经验的实际特征相距太远。科学理论似乎否认我们日常接触到的感性世界的真实性。或者,科学理论试图将感官特性还原为原子、电子和中子之类的看不见的理论实体。这类理论实体取代了英雄时代神秘实体的地位,在此过程中,感官特性被神秘化了。另一些评论家则认为,西方科学遭到政治的玷污,它声称自身超越其他形式的神话,这是种族中心主义和文化殖民主义的表现。尽管这些评论家偶尔也能赢得几分支持,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明显属于少数派。大多数人认为科学远离了神话,体现了真正的进步。尽管如此,神话和逻各斯之间的分界线可能仍然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清晰。
到目前为止,我仿佛一直在谈论神话与逻各斯之间的区分,试图把神话系统从理性思考系统中分离出来。但是即使在理性思考的范畴中,我们也必须试图在今天所称的哲学和理性思考的其他形式(例如科学思考)之间做出区分。(这不是一个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家能够做出的区分。的确,泰勒斯似乎是西方哲学史和西方科学史的创始人。)有些作者接受这个事实,强调哲学的纯理论本性,声称某个哲学分支发现可以进行实验和实证的方式后,科学才会产生。例如,牛顿先生,一个我们视作典范的科学家,把他的主要著作命名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并且事实上,许多曾经仅仅被哲学家的沉思触及过的内容如今已被物理学家、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接管了过去。
然而,倘若我们把哲学仅仅认定为不成熟的科学,这不仅削弱了哲学的重要性,而且会错过许多有关哲学的有趣的东西。我怀疑(但是不能够证明)许多哲学问题由于它们的本性,不能够成为实验性的——特别是那些与价值有关的。(当第一批苏联宇航员与地球通信,报告说他们鸟瞰天空,发现那里也没有上帝时,人们一定会认为他们在开玩笑,或者他们严重误解了上帝存在的问题。)更进一步,哲学问题总是起源于科学内部。当物理学家声称特定的粒子是基本的,问题就来了,即依照什么标准我们断定一些东西是“基本的”?或者我们在医学中使用什么标准来界定死亡?我们把什么视作理论的证实?这种在科学中时常突然出现的哲学怀疑,是不能够被忽略的;它们证明哲学不仅仅是未启蒙的科学。
我认为我们对于哲学的历史性起源的简单回顾(尽管不是最完全的)是有用的。当然,许多哲学特征可能不会通过简单地回到哲学的希腊源头而得到解决。另一条路径是列举并描绘现今已被普遍认可的各种哲学分支,这条路径将会展现出某些哲学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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