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

        孟婆端汤的手在抖，抖的很厉害，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的手还会再抖，自从她在奈何桥边住下来，守着忘川河边那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她的手就没有抖过。可是，现在，她的手居然在抖……

        遥想当年，她还年轻，是道教最虔诚的信徒，幻想着修仙、炼丹，有朝一日能白日飞升，位列仙班。可惜，她的丹总是炼不成，每次都烧成一锅水，不过倒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没有人能告诉她为什么不成功，于是，她炼丹的手开始抖，无法控制的在抖，她很懊恼，甚至想拿刀将自己的手剁了，可是，她没有那勇气。

        直到有一天，他来了，身材伟岸，白衣如雪，让人不敢逼视。

        “请问，我能否讨碗水喝，赶路赶的有些口渴”，嘴角的笑有些让人无法抵挡，只是口音不太纯正，有点异域的味道。

        她很是慌乱，偷看一眼他，高鼻深目，发髻高盘，“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打扮”，心中虽想，但还是拿了一碗自己刚炼好的丹水。

        他微笑着接过来，很优雅地抿了一口，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这个……味道有点特别，是什么水啊？”

        她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我这里没有其他的水了，这些是我炼丹炼出的，可能，不是太好喝。”

        “炼丹？你在修仙吗？”他微笑着问，嘴角的依然那么优雅，让人无法抵挡。

        “是的，可是到现在都没成功，”她怯懦地答道，脸却不由自主的红了。

        “你知道轮回吗？”他不置可否，却反问道。

        “轮回，那是什么东西”，她突然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很羞愧，脸不由的又红了一下。

        “我是佛家弟子，前来中土布道，讲六道轮回，生死无常”，他皱了下眉，轻声解释道。

        “佛，是什么？六道轮回，是怎么一回事啊？”她茫然地问道。

        “我佛如来，是普渡众生的神。人生在世，皆修十二缘法，故坠六道轮回，一切皆缘。”他耐心地解释道，“今生为人，修善缘，方能结善果，来世才有善报；若今世业报过多，死后必坠阿鼻地狱，受诸般折磨”。

        她突然一个激灵，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仿似一道闪电划过黑夜，亮光过后又是一片黑暗。“这里面是有问题的，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她喃喃地说道。

        “有问题，你认为问题出在哪？”他好像突然来了兴致，挑眉问道。

        “我知道了，是记忆，人在今生的记忆，我若在来世记得我今世所为该怎么办？”她忽然想通了，拍手说道。

        “记忆，记忆……”他若有所思的回答，“是呀，记忆该怎么处理？”他淡定的手开始发抖，自信的眉毛拧成了疙瘩。“你想不想长生不老？”他仿佛下了决心，用力地问道。

        “想，当然想”，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拿你的青春来换，你要不要？”他问道。

        “换？我愿意换，只要能长生不老，我愿意换！”她的脸兴奋的发着光，“你真的有办法吗？”

        “但是，还有一个条件，你要帮我想办法，消除人在轮回中记忆！”

        “有一种草，叫曼珠沙华，用忘川水来煎汤，便可让人失去记忆”，她答道，“可是……这种草很难生长。”

        “这个，不用你管，你只要回答我愿意不愿意帮我消除人的记忆就可以了。”他突然，很激动，声音也大了好多。

        “只要你能让我长生不老，我愿意做。”她坚定的答道。

        “好，我拿走你青春，去培养曼珠沙华，你负责煎汤，消除人在轮回中记忆，我让你长生不老，不坠轮回！”他的眼里发出可怕的光，可是她丝毫没有察觉道。

        “好，我答应你了。”这个条件，看起来，真是太诱人了。

        他双手合什，默念咒语，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抽了出去，暖暖地很是舒服。

        突然，一股凉意从脚底涌到头顶，她觉得自己被抽空，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我是怎么了，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拿走了你的青春，你现已长生不老。好了，现在，你可以去煎汤了。”他的话，空洞，不带丝毫的感情。

        “不，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给我镜子，给我镜子，让我看看，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慌乱地说道，语无伦次。

        “唉，”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还是自袖中拿出一面小小的镜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镜中那俏丽的红颜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苍老的脸，满面皱纹似乎充满了讽刺，“不，我不干了，你把青春还给我，我不要长生不老了，我要拿回我的青春，求求你，还给我……”

        “不可能了，”哭泣丝毫打到不了他，冰冷的声音无情地钻进她的耳朵，“你的青春已被忘川河边的曼珠沙华吞噬了，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它们。”

        “我不要，求求你，我不要……”

        “没有用的，”他大袖一挥，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她……

        当她从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忘川河边，两岸那茂盛的曼珠沙华刺的她双眼生疼。

        她已经没有选择，咒骂，懊悔，失望，已经统统没有用了，没有人会理会她。

        面无表情的鬼卒已押着各色的灵魂来到了她身边，等着她消除这些鬼魂记忆。她只有默默地支起锅灶，用忘川水和曼珠沙华煎汤……

        “这汤叫什么？”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鬼问起了汤的名字。

      “就叫它孟婆汤吧，”她缓缓的答道。

        一个又一个的鬼魂从她的身边走过，孟婆汤被一碗又一碗的灌进那些灵魂里，消除了记忆，换回了一个又一个的重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了，轮回里，没有了记忆，只有一个又一个的重生。孟婆看着这些鬼魂，面无表情的，端来一碗又一碗的汤。波澜不惊的古井里，似乎真如黄泉。

        一个又一个的灵魂，即使下过十八层地狱，折磨的不成样子，依然，还要去重生，当然，被面无表情的孟婆灌下孟婆汤之后。

        似乎一切都已经没有了悬念。

        直到孟婆的手开始抖。

        忘川河边，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似乎在随风起舞，黄泉路上，怎会有风？

        那些用自己青春换来的生命之草，又为何会无风自动？

        一个鬼魂被押到了孟婆的面前，高鼻深目，发髻高盘，身上白衣早已片片破碎，血迹斑斑。当然，孟婆清晰的知道，这是谁。

        “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早已不坠轮回？”是他来了，孟婆不知道是该恨还是欢喜，看着眼前的这个鬼魂，心里反复的念叨着这两句话，端汤的手，又一次抖了起来。

        对方眼睛里依然是一片清澈，嘴边挂着的，还是那抹微笑。仿佛在说：我把青春还给你，如何？

        曼珠沙华，又在舞动。

        孟婆端汤的手，还在抖。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告诉我，为什么？”孟婆先张口。

        “不为什么，我想体验一下，轮回。”那略带异域口音的声音，似乎饱经过沧桑，又有些滞涩。

        “你下过拔舌地狱？”孟婆惊问，“你，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下过，我撒了谎，当然要下。”对方淡然说道，“下过之后，便可以问心无愧了。”

        “你本可以不下的，我知道，你们有这个特权，大概，那是一种特权。”

        “不重要，我是一个特例，不是特权。欠别人的，总是要还的，不是么？”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

        后面的鬼卒，似乎根本不想听两人唠叨，一个推了一把他，另一个劈手去抢孟婆手里的碗。因为后面还有一大队鬼魂等着去投胎，误了时辰，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喝”，鬼卒只说了一个字，就要掰开他的嘴往里灌。

        “等等，告诉我为什么？”她一把抓住鬼卒的手，厉声问道。

      “佛道之争，已然开始，我本想在这忘川河边布个局”，他苦笑道，“没想到，你我终究还是别人的棋子”。

      “棋子？什么棋子？”她不解地问。

        鬼卒却不再给时间，狰狞地夺过碗，一手叉住他的喉咙，将汤灌入他的嘴中，狞笑了一声说道：“时候到了。”一把将他推到了奈何桥上。

        “我入轮回，来世再与你相会，”他笑着转身。奈何桥的那头，一个身影悠然不见，留下她，拿着汤碗，不知所措地贮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