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苜蓿芽儿(连载四,五)

苜蓿芽儿(连载四,五)

作者: 温柔剑客路人甲 | 来源:发表于2017-07-19 07:10 被阅读25次
    苜蓿芽儿(连载四,五)

    文/韩乾昌

                      【四】

    那天,我正在书房看书,接到岁牛从宝鸡打来的电话。他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部门经理。我俩聊了许多关于家乡以及小时候的趣事,更让我畅快的是,他居然没怎么变。我说:“你怪不得是你爷爷的孙子!”

    电话那头,他哈哈大笑。

    后来他的声音低沉了,说话吞吞吐吐。

    我说:“你小子也开始装逼了?你娃装逼也像装孙子!”

    他干笑了几声,更像是敷衍。

    “……嗯……知道吗?”

    “知道啥?有屁就放!”

    “其实……也没啥,本不该给你说的……但是……”

    “你他娘的怎么像个娘们儿!”我表示深切鄙视。

    电话那头,良久的沉默。

    “好吧,其实……早都应该告诉你了。”听他这么说,我心头闪过一丝不详。

    “到底咋了嘛?!”

    “你不要着急。”岁牛说。

    “嗯!”我答应。

    “七巧结婚了……”

    “……”

    “当然,这都好几年了……”

    “……、……、……”

    我的头一下大了,这些年辛苦积攒的理智与成熟一下子烟消云散,心智又回到了一个孩子。

    “岁牛你个孙子,你等老子洗把脸!”我嘶吼着。电话那头不知所措的沉默了。

    我胡乱往脸上扑了几把凉水,双手抱住打火机,勉强点着一支香烟,深深吸几口,让烟雾淹没我的肺,我的心脏,我的身体,直到把我埋葬……

    片刻的混沌无意识之后,我似乎恢复了一点理智。一个不敢问又挂在嘴角难以下咽的问题滑出口。

    “和谁?”

    “嗯……是三娃。”

    “他……?”

    “喂~二宝”“喂~老哥,你听我说……”

    “喂~喂~喂……”

    挂了电话,我滑落在沙发里。空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洞穿了前世今生,又仿佛看不到脚下的尺土寸地。一幕幕往事像过电影一样来回往复的播,穿越过去未来。

    苜蓿芽儿、樱桃、柳梢、羊群……

    岁牛他爷,快要饿死的月里娃,羊鞭子,竹笼,土疙瘩,三娃……我连抽了五支烟,电影还在没头绪的播着。

    三娃,三娃……

    这几年,三娃叫我哥似乎叫得更甜了,时常从老家带来我爱吃的土特产,让人带话向我问好。我也常让人带一些城里的稀罕东西给他,嘱咐他好好孝敬老人。电话里说起小时候,我俩都开心的笑,可一提起七巧他就回避,我觉得都是兄弟,他一定有他不说的理由。我心想,七巧,等着我。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给你摘莓子,摘樱桃,我要你当我的女人……只是身边关于七巧的消息越来越少了。

    几天后岁牛再次打来电话。告诉我说,那时,七巧到了该嫁的年龄,家里人催促,她总是敷衍。三娃跟前跟后的缠她,七巧总不爱理。眼看着身边同龄的女孩儿都出嫁了,只有七巧总爱往苜蓿地里跑,发呆。她娘急了,哭着求她。 她爹抡起巴掌要打,又慢慢放下颤抖的手,留下两行浑浊的泪。七巧回到家,三天没出门。最后一天,她一剪子把那条粗粗黑黑的长辫子铰了。她说。“爹、娘,我嫁!”

    三娃请来了乡里最好的媒人和吹打的礼乐师傅,人家的彩礼是“三个六”,三娃给了“三个八”

    那天,许多小孩跟在毛驴后面做鬼脸,嘴里说着“嗯嗯,我不去,把你毛驴儿大拉着去……”

    奇怪的是,大红盖头底下没有一声言语。小孩儿们闹了半天觉得无趣,悄悄嘀咕。

    “哎!这可真是奇了,这个新媳妇儿咋不叫唤哩?!”“原来她爹她娘二十年养了个哑子!”

    孩子们哄笑着跑开了。

    三娃把七巧从毛驴上抱下来的时候,看到七巧胳膊上殷红一片,滴下来,红嫁衣上开了一朵血色的玫瑰。三娃妈呀一声,差点把七巧跌下来。七巧胳膊上的血印子下面是两排深深的牙印,像一个怪兽张开血盆大口,要把整个世界吞下去……

    一年后,七巧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娃,把三娃和他爹娘高兴得逢人就说七巧不但模样长得俊,还会养娃娃。

    开春了,三娃晓得七巧爱吃苜蓿芽儿,他趁着麻麻亮掐来最胖最嫩的头一茬儿苜蓿芽儿给七巧吃,七巧连看都不看。

    第二年,三娃跟着人去新疆搞副业,在一个建筑工地,吊车在起吊一堆钢管时,绑带崩断了,一根钢管把三娃的一条腿给打折了。他只好回家养着。从此,七巧负担起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她不爱照镜子了,以前油光明亮的黑头发也乱蓬蓬的披着,她的细嗓门儿变粗了,一顿饭能吃五个馒头。

    人们背后说,“看把个人见人夸,花见花爱的七巧苦成个撒咧!”

    以前是十里八乡的小伙子听见七巧的名字就腿打绞绞,不会走路了。现如今,七巧能一膀子背起百十来斤的麦子,比那些小伙儿的劲还大……

    听完这些,岁牛在电话那头沉默着。我满腹惆怅,却无以排遣。像被一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干瘪无力。我瘫坐在沙发里,一天一夜没有吃饭,没有睡觉,也没有洗漱。烟头满地,憔悴满地,心碎了满地。嘴里的神经是麻木的,胃里也是麻木的。我感觉自己手脚的神经开始坏死,一点点失去知觉,不听使唤。只有一部分脑细胞还存活着,不仅存活,而且变得异常活跃。我感觉这些脑细胞上下翻飞,左撞右突,顶得我脑袋生疼,眼球布满红血丝,仿佛一个将死的怪兽在苟延残喘,又回光返照一般,把往事演了一遍又一遍……

    七巧,蹲在水泉边的七巧

    七巧,站在樱桃树下的七巧

    七巧,扭着屁股蛋子甩着长辫子的七巧

    七巧,掐苜蓿芽儿的七巧

    七巧,穿一双绣着鸳鸯的花鞋鞋的七巧

    ……

    每一个你都是那么新鲜美丽

    每一个你都是无与伦比

    我要为你拨开荆棘

    我要为你除却危险

    如果需要

    我愿用我的命来换你

    ……

                        【五】

    正月里穿新衣,人堆堆儿里咋不见你

    手里攥了一把糖,捏地人汗淌哩

    二月里雪消了,我到树林林里去等你

    刀刀儿在树皮上划下你的名字哩,看了一眼还在哩

    三月里桃花开,你远远地走过来

    你在前头我在后,咱们一搭里起掐苜蓿

    四月里折柳梢,我骑在墙上来看你

    你爹追过来,打了我一烟锅袋

    五月里来过端午,花线线儿你脖子上戴

    十里八乡地女子娃,我看就数你美

    六月里山丹丹红,不见你想死个人

    花骨朵在叶叶儿里头藏着哩,一见你笑地胡开乱绽哩

    七月里麦黄了,老汉邀着个毛驴儿碾场哩

    他毛驴儿大么拴好跳开了,把你笑地腰闪了

    八月的洋芋开紫花儿,捉了个蚂蚱到你家

    看见你娘我跑地欢,差点把我一门闩

    九月里风吹地人心慌,坐在灯盏底下把你想

    灯盏里头么油了,一天不见你我就发愁了

    十月里媒人炕上坐,洋芋疙瘩擀长面

    吃好喝好你耍高兴,二斤黑糖提上去说情

    十一月涝坝里地水冻住了,盼你盼地人心里焦干了

    洋瓷脸盆新被面,蒸馍肉菜油圈圈

    腊月里把你领进门,闹洞房的咋还不走急死个人

    掀开盖头来把你爱,你是我的女人咱不分开

    ……

    这是我偷偷给七巧写的歌,没事干我就到野洼上吼。七巧听见羞红了脸,咬了一下嘴皮说。

    “我大听着了卸你娃地腿哩!”

    我说:“那也是他丈人大教训新女婿。”

    七巧低头一笑,甩着个长辫子跑了。

    夜里,我迷迷糊糊把爹叫丈人大。

    我娘说:“了不得了!这娃娃怕沾了不是了。”

    那年正月里,大家都穿了各自的娘缝的新衣裳在阳屲暖暖儿里耍。桑杏儿她爷呲着缺了一个大口子的黄门牙说。

    “哎呀!这几个娃娃穿下这么新地衣裳,怕说女人恰。”

    “三娃,你想让谁给你当女人?”桑杏她爷问。

    三娃腼腆地吸了一口鼻涕,两只沾满鼻涕的手使劲揉搓着他娘给他做的新衣角。

    大家轰啦一声笑开了,把三娃羞地没地方钻。

    “六虎,你呐?”

    “我除了七巧,谁当女人我都不要!”六虎昂头说着,把个头摇得像个猪尿泡。

    听他说要七巧当他女人,腾一下点起了我心头的无名火。我冲上去一个剪刀腿,把六虎像割麦子一样放倒。六虎一看他娘新做的衣裳滚到了泥地里,杀猪一样的嚎起来。要在平时,我还真打不过他,听说六虎跟他爷练过黑虎掏心捶。他爷爷年轻时是个闻名乡里的赖皮。大家都怕六虎,惹谁都不惹狗日的六虎。可那天我一个剪刀腿就把狗日的六虎给放倒了。小伙伴儿们都惊呆了,连桑杏她爷爷那颗门牙都愣在正月的风里闔不上了。三娃鼻子底下的两根面条像猪油一样沁住了。四周静悄悄,我仿佛听到每个人肚子里都在喊——

    “二宝把狗日的六虎放倒了!”

    我骑在六虎那肥胖的肚子上,一捶接一捶的去捣他的猪尿泡,我的捶头和六虎的嚎叫声在冷风里纠葛飞扬。

    “敢跟老子抢女人!”我骂。

    我捣一捶,骂一声,他嚎一声……直到我俩都声嘶力竭。

    ……

    我以为七巧姐是我的女人。可是若干年后,七巧姐成了别人的女人。

    二十五年前,我从没怀疑过我的人生,二十五年后我开始思考人生。人生到底是什么,谁能告诉我。我在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草木一岁一枯荣,它们也有情感吗?它们怕疼吗?它们知道冷暖吗?狗娃梁上的苜蓿芽儿,割了又长,长了又割,它流过泪吗?它曾有过不舍吗?分开了,它会想念吗?想念时它心里会疼吗?

    ……

    天天和草木石头说话,我觉得我分裂了。

    五月,岁牛来了。

    他说:“去青海湖吧。”

    我说“走!”

    我俩驾车向青藏高原出发,音响一遍遍播放着亚东的歌。岁牛不说话,不时轻轻回头看我一眼,我不回应,只看着窗外。格桑花开得正艳;鹰鹞在空中盘旋;雪山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七彩的光,冷峻的线条开始变得柔和起来;三两朵白云像刚出浴的少女,往澄蓝的湖水里照自己的影子。

    远远的,一片一片的油菜花扑面而来,最后连成花天相接的一片海。

    头顶,是明如心海的蓝。

    脚下,是灿若梦幻的芬芳。

    “我要是哪天死了能埋在这里就好了。”我说。

    岁牛看我一眼,停顿一下又望窗外一眼

    “知道死,说明你还活着。”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仿佛已经三个世纪没有呼吸过了。

    又吸一口气,油菜花好香……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岁牛与藏民一起尽情的跳锅庄,看篝火,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放肆的唱歌。半夜里,偷偷跑到湖边洗自己的身体。

    我们看了天葬,看了古老的宗教仪式,碰见一路匍匐磕长头的朝拜者,看了生与死。

    我仿佛又隐约能看见我自己。

    有一天,我对岁牛说。

    “如果可以,我愿意做一坨牛粪,暖暖地躺在这里。”

    “你就不想一朵鲜花儿?。”岁牛幽幽的说。

    我俩都哈哈大笑。

    我的脸上有一丝凉风吹过。

    “去看她吧。”岁牛说。

    “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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