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青

作者: 瑛居春山 | 来源:发表于2019-03-31 23:21 被阅读124次

    -1

    备受争议的著名画家彦青山终于接受了我的采访邀约。

    一直以来,他都拒绝和媒体沟通。很少有新闻或者消息里有他的身影。在这个娱乐至上的大环境下,他活得就像个尘埃,就隐藏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无所谓被人诬践和冷唆。可只要有他的作品被放在聚光灯下,大众就是愿意去捧场——就好像剖析艺术是一件人人都能插一脚的事情一样,说得多等于懂得多。

    就在昨晚,我收到一条来自彦青山的邀约邮件。

    无所谓他是怎样得知我的私人邮箱,更不在意他是为什么偏偏就选择了我来采访。我反反复复看着那条邮件,确认是否是我眼花。

    我一直都对这位前卫又冷淡世事的画家很感兴趣,无奈众多同行揣怀着同样的想法,且他也从没有过接受采访的念头。

    0.

    事发突然,我只能选择熬夜筹备好所有材料和问题。但在热情的支撑下,完成必要的准备后仍有余力。人的精神有时候还真是神奇。

    次日,我提前赶到了赴面地点——一个地点偏僻的老宅。宅子周遭是大片大片的丛林,茂盛的可怕。林中时不时传来犬吠和虫鸣,封闭式的构造让这声音久久不能消失。虽是白天,我却总觉着有股寒气渗进了我的皮肤里。

    接待我的是一位老婆婆,头发花白但动作干练,见我来了,寒暄了些注意事项便领着我去了画室。

    画室位于向阳的南厅。因为有光亮照进来,还能瞧见尚未沉淀的细小颗粒在空气里翻腾。我一直很好奇艺术家们的工作室,所以趁着主人还没有来的间隙尽情地打量着这个画室。

    暖黄色的墙面上有几处不同的色块,似蓝又非绿,我这个非专业人士叫不出名字来。整个画室东西不多,桌台和一些专业画具,显得尤为空旷。唯一算是引人注意的地方便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画里是一颗粉嫩的樱花树,背景色用的又是那似蓝非绿的颜色,用色过于大胆亮丽,与以往我所见到过的彦青山的画作大相径庭。我望着这幅画,愣了神。

    “先生马上就到了。”老婆婆端来杯咖啡,通报了一声便走了。

    我所有的注意力又一次集中了起来,耐心等待起来。

    1.

    “让你久等了,很高兴你能来。”他的声音传来,融着笑意。

    就在上一秒我还在怀疑他是否会真的出现,这真是个愚蠢的想法。

    我连忙站起身来,循着声音望去。入目眼帘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体格宽阔,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脸上带着友好的微笑,很难想象他其实已经年过五旬了。我见过一些他年轻时的照片,模糊地记着他的轮廓。他是个俊朗的男人,身材也很好。但是从我知晓他时起,我就从未听说过一星半点关于他的桃色新闻。诧异之余更多的是敬佩。

    我有些紧张地回复道“老师您好,很荣欣收到您的邀约。”

    他笑了笑,缓缓走近,我这才注意到他拿着拐杖,眼神也有些空洞,似乎是年老视力下降所引起的。

    “我们去窗台那边吧,晒晒太阳的感觉很棒,对吧?”

    “恩。”我回答道。

    我跟在他身后,埋没在他的影子下,思索着关于他的种种命题。

    他的步幅有些慢于常人,像是每一步都思虑过万份。他领着我到画室更里处的窗台,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两个椅子和一套茶具。

    “请。”他突然开口,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

    “谢谢。”

    “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访,太清净了。”

    “恩。”

    我意识到自己拘谨过头了,便觉得尴尬更加,说不出话来。

    他倒是笑了“放松,你是安全的。我虽然看上去算是威风,但也完全没有要迫害你的意思。”

    “抱歉。我没有在害怕,”我说“只是太激动了。”

    他点点头,转身望向窗外“要开始吗?采访。”

    “好的,稍等。”我连忙将一些记录设备拿出,摆在桌子上。

    “不要记录了。”他的声音淡淡的。

    “什么?”

    “我们的谈话。我希望不要拿笔或者录音设备去记录。”他眯了眯眼睛,像是在判断我的脸色,又像是根本看不到我。“我想让我们这次谈话不那么写实。恩,换一种说法就是,这只是一次谈话,如果你想写一片新闻稿子我也是完全没有意见的。”

    他顿了顿“可能,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我对于他最后一句解释持有怀疑态度。可能艺术家都是有些奇怪的要求吧,我想。但是这么好的采访资源怎么可能说扔就扔。我还是对于自己的记忆力有一定的信心的。“好的。”

    “你一定在心里觉得我很奇怪吧。”彦青山拿起桌上的茶水,也给我倒了一杯。“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吧。有时候我会很享受这种被别人以异样眼光瞧着的感受。人们不懂我,却又总是想方设法地展示着他们有多懂我。”

    “我也正是其中一员,老师。我正在试图了解你。然后好让大家理解你。”

    “恩,好。”他呷了口茶,听不出愠怒还是喜乐。我觉得悬乎,忍不住问道“老师,为什么要选择我呢?”

    他还是看着窗外,眯着眼睛,目光仿佛在捕捉着什么“我看过你的一些报道,很欣赏你。”

    “是因为真实吗?但是现在我没有了记录仪器就不能保证这一点了。”

    “不。听着,我的故事不需要多真实。你听着,我讲,就够了。”

    我突然觉得他是个执拗的老顽童。

    “您请说。”

    2.

    “我现在又快失明了。距离上一次这种感觉还是我十七岁的时候,”

    “我失过明,那个夏天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的开始,往后是无尽的黑暗。”

    ……

    十七岁那年夏天,我突然失去了视觉。

    那天我打了一节课的篮球热得满身臭汗,只想立刻趴在课桌上睡觉。冲进小卖部买了瓶冰饮,就蹿回教室。忍着没脱衣服,灌上几口饮料,整个人软在了座位上。汗液在热风的烘拂竟也带来丝丝凉意,我陷入了疲惫后自然的沉睡中。

    我那一觉睡得很稳,意识里一星点儿梦都没有闯入。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黑暗泼墨般肆染了我的眼,再也不愿散去。

    得知失明的消息后,我一度不能接受,我几乎精神失常,每天醒来,都希望睁开眼的一瞬间,视线里是有颜色的。但是每次都只是黑乎乎的一片。

    我当时觉着自己是被神父丢弃到墙角的弃珠,想过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父母将我送去心理医院,希望我的情况能有所缓解。

    可是我很排斥那里,我知道医生是好心,但是知道她们要窥探我的内心,我就觉着厌恶反感。

    那天我照常被父母硬拉着去了医院。我百般不情愿地坐在了等候区,我什么也看不见,却总感觉有些不舒服。我试探性地用手摸了摸身边的椅子,皮肤触到一片柔软,紧接着是被一团温暖包围。我当时不知道,是林珈拉住了我的手。

    “啊,还是被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就在我的身边。我想要抽出手掌,却反被握得更紧了。“你干嘛!你松开!”

    “你不是看不见吗?”那声音掺杂着笑意,却不似嘲笑。我竟反感不起来。“我可是陪了你好几周了呢。一开始跟你打招呼你不理我我还伤心了好一阵子。后来发现你是根本看不见我。”

    “你是谁?干嘛要陪我!”

    “我啊?”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透露身份,“我是医院安排的专门照顾你的小护士林珈。”

    “……真的吗?”

    “我骗你干甚?你是特殊病人,我来帮你这不很正常嘛。”我能从她的语气里想象出她此时噘着嘴气鼓鼓的模样,觉着好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天过后,我和林珈就经常聊天。

    她会带我去医院的各个角落,然后给我描述她所看到的景象。有些地方我完全能够想象,而且并不美。但是她并不知道我是后天失明的,每次她都描述地津津有味,我怎忍心打断她。

    我任由她拉着我,四处转悠。她说医院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我觉着好笑,竟没有察觉到她的语气里的悲伤。

    3.

    渐渐地我开始主动去医院见医生,积极配合治疗。这不是因为医生的医术提升了,功臣都是林珈。我只是想去找她,那时候我真的好恨,好恨自己盲了。

    那年春天遇上了倒春寒,大雪一直下到了三月头。林珈总是抱怨雨雪,她爱动,总想着法子出去呼吸新鲜空气,那些日子里的林珈嘴边总是挂着“春天什么时候来啊!”

    林珈曾说过一年四季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春天,她喜欢画画,春天总能带给她无限灵感,她说,大抵美好的事物总能给人以动力吧。她说等她在医院的工作结束了,她一定要搬到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我说“能不能带上我?”

    “等你眼睛好了,就可以。”林珈笑了“相信我,你一定可以恢复的。”

    她的话像是有魔法,我整个悬着的心都落下,安安稳稳地。我信她。

    4.

    四月一日。

    我刚迈进医院,就感觉到被人拽住衣袖,朝心理咨询室的反方向奔去。我知道一定是林珈,笑着问道“你干嘛?”

    “樱花,樱花,院外的樱花开了。”林珈回复道,她的声音里都注满了愉悦,这种愉悦很快就传递到我的身上。

    我不由地咧开了嘴角“你描述给我看。”虽然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来,但是我知道她定是会忍不住与我分享的,而分享的唯一途径便是描述给我。

    那天她描述的画面我已全然忘记。

    因为那时那刻的我脑海里一直翻涌着的,哪里有什么樱花,只有她的模样。我听着她说话,想象着她脸上洋溢着笑容,想象着有一两瓣樱花随风落在她的头上。

    我很想拥住她。

    我听到她说“彦青山,你知道吗?我一直特别喜欢一个颜色。叫做春日青。”

    “因为喜欢这个颜色,所以特别喜欢春天。”

    “因为特别喜欢这个颜色,所以特别喜欢樱花。”

    “因为特别喜欢这个颜色,所以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便记住了。”

    她还在说,而我耳边却一直回旋着她的那句话。

    我拥住了她,在她耳边说“那我真的好想看一看那个颜色啊。”

    “你会的,你一定会的。”她说。

    5.

    看完樱花那天。我和林珈坐在医院的长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突然,她说“我打算辞职了。”

    “什么?”我怔住。

    “恩…我最近工作强度太大了,想要辞职去好好休个假。你不要太想我喔。”

    怎么可能…不想。

    “多久回来?”

    “不知道诶,休息够了就回来找你。”她说得轻松,我却心里没了底。我急切地想要恢复光明,我想让她带我一起走。

    6.

    五月的一天,父母告诉我有一个眼角膜到位了,问我想不想要接受手术。医生嘱咐道手术风险很大,死和光明的几率几乎持平。

    几乎毫不犹豫,我选择了接受。

    那时林珈离开我的生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却还是不能习惯。

    我时常会想起她,我想跟上她的脚步,就必须要恢复光明。

    7.

    当躺在手术台的一瞬间,我还是怕的。

    如果死掉了会怎样?随着麻药推入身体,我意识渐渐模糊。

    意识再次回到大脑的时候,我头痛欲裂。但是痛就说明我还活着。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光有些刺眼,我几乎要蹦起来,因为我又看到了光明,不是模糊一片的浆糊,不是漆鸦一片的黑暗,我又看到了物象。

    我盯着医生的脸,看到他脸上的胡渣一动一动的,耳边传来他的询问“你有看到什么?”

    “我连你脸上细小的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医生僵住的脸、父母激动的脸、护士们好奇的脸。但这都不是我真正急切想要看到的脸。我蹿出了病房,直奔护士值班室。

    在那里,我了解到了一个关于林珈的秘密。

    8.

    “林珈?这里真的没有这个人啊。”正值班的护士很无奈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辞职了,但是信息还是有的吧。我们是朋友,我需要知道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可以吗?”

    “你们是朋友,为什么不知道联系方式?”

    我被噎住“就帮个忙吧。”

    “可是这里真的没有啊。不是不帮喔。”

    这时,值班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值班的护士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护士长,这里有个病人要找一个叫林珈的护士资料。你知道吗?我是真的不曾认识啊。”

    进来的女人一愣“林珈吗?她什么时候成护士了?她是我之前照顾的小病人。”

    我整个人怔住。

    那天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会到家里的了。

    脑海里只有护士长跟我解释林珈是谁的话语盘旋在我脑海。

    ……

    9.

    “你后来找到林珈了吗?”我没忍住问道。

    彦青山抬眼,有些哭笑不得“她一直都在啊。一直都在陪着我呢。”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隔壁科室的患者。她得的是骨癌,在那个年代,是无法医治的顽疾。”

    “在我认识她之前,她就已经住院良久了。”

    “她早早就知道自己会活不长了,却总鼓励我好好活下去,坚持下去。”

    “我所得到的那对眼角膜,便是来自她。她口中的辞职,原来是指辞掉在这个世界的职务啊。我是不是太迟钝?”

    “她最喜欢的春日青,现在是我最喜欢的颜色。看到春日青,我便会想到她为我描述窗外的晴天樱柳的那个晚春。就算只剩满世界的黑暗,我也觉得是值得的。”

    彦青山说完这句话,是良久的缄默。

    我突然想到画室里那几个墙上突兀的色块和画框里樱花的背景色。那个颜色便是春日青吧。那个特殊的颜色,温柔的绿混入了清澈的湛蓝。我想起之前在某一个慈善拍卖会上有一副彦青山的作品,名叫《春色》。当时我还诧异,名为《春色》的画为何大片大片地铺上了那非绿似蓝的颜色。原来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她。我望向他,彦青山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仍然望着窗,眯着眼,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

    “我一直都尽量保护着眼睛,希望能够长久地携带着她,直到我入土。但是医生告诉我,最近我的眼睛情况越来越不好,我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闭上了眼“我总觉着,她是真的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而我打算去陪她一起。”

    听到此,我再也讲不出话来。

    那个我一直以为看不透的男人哪里是复杂的,是我太庸俗,读不懂这样简单纯粹的灵魂罢了。他一直都只是个单纯的小男孩儿,停留在十七岁的年华,携着那个叫林珈的女孩儿的爱和等待,不愿离开。

    最后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

    “那副在画室的画你若是喜欢,便拿去吧。随你留着或者变卖。”他说“劳烦你能听我讲这么多。”

    10.

    一个星期后,我在报纸上读到“特大新闻——著名画家彦青山自杀在自家画室里”

    我没有太吃惊。我想起我卧室里挂着的那棵樱花树的画,在春日青的衬托下花朵都可爱了起来,我又怎舍得卖掉它。

    后来有一朋友问我这画的背景色叫什么,我说,这是春日青,是爱情萌芽的颜色。

    文/瑛居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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