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到之处美自来
在黄岩宁溪的乌岩头古村,有一处叫做“见素”的艺术工坊。
“见素”改建自一处清末民初的老宅。卵石砌成的围墙围住几间砖石木结构的建筑,配有两个院落。
前院疏朗宽绰,中间是一条弯曲的鹅卵石小径。两旁是两块小小的草坪,种有桂花、紫藤、金银花等花草树木;中院为室内小庭院,精致紧凑,内有小桥流水,游廊堆石,亦装点着荷花、鹅掌木等植物。
整个“见素”生意盎然,处处透着素雅古朴的气息。游人至此,无不流连欢喜。
“见素”的设计者是徐子夫,江苏扬州人,村里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徐老师”。
去年夏天,我第一次碰见徐子夫,就是在“见素”里。徐子夫气质儒雅,光头、戴眼镜、穿一身布衫。他背窗而坐,窗外是流水淙淙的小庭院。
我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大桌子。桌面是整块厚厚的菠萝格木做成的,两块大石块作为桌脚。大石和大木的自然组合,给人一种稳稳的笃定的感觉。
徐子夫说,在设计“见素”期间,他在外面找材料,看到有人把这块木头放在门外,似是舍不得扔,又找不到用处。于是就和主人商量,把它买了回来。
他说,这样一块木头,从一颗小小的种子,经过多年的生长,长成参天大树,再被切割下来,期间又不知道经过怎样的碾转,才会和他相遇。而自己能将它做成桌子,也就相当于给它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
其实不止这块菠萝格木。在“见素”中,随处可见这种“旧物再用”的例子。比如几块门板做成的书桌,旧窗棂、旧陶罐做成的镶嵌装饰,旧磨盘做成的景观……这些老物件经过艺术的处理和精心的搭配摆置,和周遭的环境形成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感,散发着岁月深处的幽光。
徐子夫和“见素”之间也存在着一种缘分。
2016年,徐子夫刚完成美院国画班的进修课程,受当地的好友兼同学之托来乌岩头做建筑设计。他们可供挑选的地方有好几处,但是当他们来到这个曾经的四合院时,徐子夫一下子就看中了这里。
当时,这个四合院甚为破旧,院落里散落着不少老物件。这些老物件是之前的村民们在拆迁时遗弃的,大多都已破损,上面落满了尘埃。
徐子夫却在这些静默灰暗的老物件里看到了一种文化和生命力——过去的生活气息在它们周围萦绕不去,那是一种人们对自然、对美好生活的热爱。
于是他对好友说,就选这里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一边和木匠师傅、泥水师傅、砖瓦师傅们一起干活,一边四处去捡那些村民们不要的老物件,慢慢刷洗干净,帮助它们在这座建筑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段时间,他每天早上5点钟起床干活,晚上就在木板上搭个帐篷睡觉。要是碰到下雨天不开工,就在屋子里看看书、作作画,或者独自干活,譬如找来两块木板,在上面写字、刻字。
“见素”落成之后,他把那两块木板挂在了庭院里,右边一块刻着:见素不争依山停;左边一块刻着:抱朴无求临水居。
“见素抱朴”一词,出自《老子》,而这两句话,却是他本人心境的写照。
当天下午,我们聊到四五点的时候,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几声闷雷之后,雨柱从天而降,庭院里仿佛拉上了一面巨大的灰色帷幕,空气中传来夏雨特有的味道,夹杂着来自于土壤和植物的讯息。
窗和门都开着,廊檐挡住了雨滴,却挡不住哗哗的雨声。我们停止了交谈,对坐饮茶。徐子夫背着雨幕,沉默安然,从我这边看过去,有一种天地人合为一体的感觉。
这是我对徐子夫第一次的印象。
之后我们又在一次几人小聚中会过面。徐子夫告诉我他受人邀约,很快要去别的地方做设计,并约好了下次见面再聊。
2017年1月初,他再次来到乌岩头村。这一次,他的老师,国学大家邓松林老先生也一起来了。
徐子夫对老师推崇备至。他说,在自己40多岁的时候,觉得生活不如意,似乎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于是去中国美院进修。然而,进修给他带来了艺术上的提高,却没有消除他内心的迷茫和不安。就在这时,他遇到了老师邓松林。
邓老师学识渊博,是传统文化的传播者和践行者,在和徐子夫的相处中,他把徐子夫的迷惑看在眼里,却不说破。
彼时的徐子夫,自认为是个“搞艺术的”,留着长头发,爱买品牌服装,爱折腾自己的外表。有一天,他留宿在老师家,第二天早上起来,兀自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梳妆打扮”了很长时间。出来的时候,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你这个样子,很美,但是不帅。
老师又摸着自己的光脑袋说: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还是喜欢剃光头。
老师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讽刺我像女人一样爱美吗?但是徐子夫知道,老师是个仁厚长者,绝不是一个爱口头讽刺之人。
整整一天,他都在想这件事。当天晚上回到美院的寝室里,他对着镜子把自己照了又照,还是在不明白。
恍惚之间,明心见性,徐子夫终于明白了老师的意思。他拿起一把剪刀,一刀一刀剪掉了自己早上还十分爱惜的发型,越剪,他心里越欢喜——他明白了,老师不是在讽刺自己,而是在告诉自己:你追求的方向是错误的。就像你追求的是“帅”,但是你得到的却是“美”。
其实归根到底,帅也好,美也好,都不过是一种表相。因此,帅不是美,美也不是美。
真正的美,是一种正确的人生追求。
从那一天起,剃光了头发的徐子夫完全换了一个人。早上坐公交车去美院上学,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挤着赶着上车抢座位。别人要上,就让别人先上;车上空座位不多,他就不坐,留给后来上车的人坐。
这样一两个月之后,徐子夫发现,像他这样做的人似乎比以往多了。是因为早上这班车上大多是固定的美院学生,大家开始注意到他的礼让而也学着礼让了吗?还是所谓“孕妇效应”——当他改变了自己行为的同时,他的目光也就更能投向自己以往不去注意的礼让之人了吗?
不管怎样,这都坚定了他要继续下去的决心。
又有一次,他无意中在街头捡起了一个烟盒,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再往前走,对面走过来一对6、70岁的老人,快相遇时,两位老人停下脚步,一起深深地向他鞠了一个躬。
徐子夫大吃一惊:我不过是捡个烟盒而已,小学生都能做到的事,您两位何至于此?
当老人离去之后,望着两人的背影,徐子夫突然找到了答案:这两个老人的恭敬,其实无关于个人,而是向善行本身的致敬。即使他只是捡了一个小小的烟盒,在两位老人看来,他就是一个善的行使者和承载者。
这就是善的力量,它是如此的强大。在它面前,一个人的年龄、学识、身份、地位……统统都可以消失不见,仅剩下一颗谦卑的心。
他不禁为此感到震撼而落泪了。
如今的徐子夫,吃素修行,四海为家,处处是家。他来到一个地方,尽自己的所能为人们提供帮助,能做多少就是多少。这件事做好了,还有需要他就继续做,不需要了,他就走。然而,不管在哪里,他的内心都很充实很平静。
我想起自己当初打听徐子夫这个人的时候,当地的朋友曾告诉我:徐老师是一个很好的人,只讲付出,不求回报的。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修行的,吃素的。
我也想到我曾和他一起在村口遇到一位阿婆,阿婆满脸堆笑地上去紧握他的手,一叠声地问他:前阵子去哪里了?现在住在哪里啊?在哪里吃饭啊?因为阿婆说的是方言,两个人语言不通。我就充当起了翻译,阿婆于是就对我说:这个阿叔真的很好的,对我们都好,什么事情都帮我一起做。
当我问他都帮阿婆做了什么的时候,他说,真的都是很小很小的事,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和徐子夫第一次会面,我了解了他的设计理念。第二次会面,我知道他要去做更多的这种设计。第三次见面,我终于隐约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徐子夫说,老师是有大智慧的人,因此赐给他一个“融”字,希望他能做一个融合者,将优秀的传统文化以及喜爱传统文化的人融合在一起。而前阵子,他也在别省好几个地方也做了类似这种风格的建筑设计。他希望自己的工作能给人们带来舒适和快乐。而在给人们带来美的感受的同时,如果还能引起更多的人对传统文化的欣赏和追求,那就更好了。
为此,他还想在乌岩头村再建一个以传统文化教育为主题的“抱朴”书院。这次和老师一同前来,就是想听听老师的意见的。而老师虽然近来身体状况不佳,但还是坚持来了。
徐子夫问我:你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的老师邓松林吗?
我说:问什么呢?
他说:随便什么都可以。老师都会回答的。
我想了又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因为我知道那把能剪开生活表相的剪刀很重,我既然还拿不起,就不必急着去问了。
网友评论